这两年藏身画室,静下来,自以为推脱不少稿约与琐事,近日搜查旧稿,竟得四十余篇,又可以出本集子了。体例仍类似《退步集》及其“续编”,并没新花招。有所期待的读者,怕会失望的。
话题多少是在变化:譬如给《南方周末》的“自由谈”杂稿,忽儿谈论死亡、救灾,忽儿评议歌赛及台湾;三篇关于鲁迅的讲演,是给周令飞先生一再叫去,写着写着,发现旧的谈资仍待扯出新的意见,新的意见,又该持续展开的;此外以编年排列的碎稿,较用力的是回顾“星星”群体和谈论奥运会开幕式,一则往事,一则眼前,既要说出自己的意思,又不至被删得没法子读,难免动些脑筋,书尾回顾七十年代的长文倒是才完稿,简直写到死去活来,终于顾不得章法,给汹涌的记忆卷走了。
早先在《退步集》遗弃的两篇游戏文章——关于坐飞机,关于非典——现在看看还喜欢,因为轻松,因为没意思。凡是刊物的专访,也多浅薄:我的书写全是这类命题作文,回国至今,也才明白开口说话最好是表不及里,深下去,媒体不便,我也没足够的学问和胆量的。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写稿出书,回国八年,别人看着很勤奋,自己思忖,总有荒废之感。虽然不忙这些,我也未见得做成什么更有价值的事——这回的书名题曰“荒废”,其实言重了,比起“退步”的意思,更显做作。父亲建议取名“缄言集”,意思很准确:这些年,亲人和旧友,特别是对我侧目反感的人,或劝告、或指骂,归结为一句话:闭嘴吧!可是这“缄言”二字嫌太雅,又近生僻字,给出版社几位年轻编辑辨一辨,居然读作“箴言集”,“缄默”的“缄”,认得出而念得对,已属稀罕了,出版后,费尽口舌怕也说不清。怎么办呢,“荒废”二字先已写成书法,试印封面,效果蛮好看,别的书名既是想不出,下场印刷的时日逼近了,一横心:既有荒废之念,索性就此交差吧。
今后,我仍将荒废光阴,抑或听劝而闭嘴么?父亲好几次对我说:爸爸妈妈这辈子,就为了说几句话!这是真的,而我近年何止几句话。可是每有出书,俩老右派却是认认真真反复读,并且大笑,或者流泪了。此生哪想到父亲母亲会是我的读者呢?年幼时纸片上画了几笔画,赶紧走去爹妈面前讨几句夸,现在情形稍许变了变:我知道他们心里欢喜,但总会一脸忧戚对我说:不管怎样,还是少说几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