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秀清
月儿不语,在天空保持着沉默。
小河无声,在大地恪守着沉默。
月光和波光交相辉映,昭示出沉默的美丽,美丽的沉默……
不知是谁给这条小河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金沟河!美好而意蕴深远,浪漫而富有诗意。小河朝沐晨曦,暮融晚霞,日日夜夜静静地流着。河水清澈碧亮,宛如一条彩带缓缓伸展向远方。
远方在期待着什么?
我没有忘记,10年前金沟河畔建起了一所干休所,安置了一批军队离退休老干部。当时在解放军总医院急诊科担任副主任医师的朱德元帅的孙女朱新华主动要求到干休所工作。她业务全面而且有抢救经验,已有20年临床经历,是负责干休所老干部医疗保健的合适人选。作为医院行政机关的领导,我对她要求到干休所很不理解。总医院急诊科抢救任务重,是医院一个重要窗口,也是造就医学人才的前沿,大有用武之地,有广阔的发展空间。而干休所门诊这个小小的天地,怎能与之相比?
后来朱新华告诉我,她铭记着朱德爷爷、康克清奶奶的教诲,做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她愿意为老干部服务,觉得很光荣。我明白了她的初衷,感受到了红军精神在革命后代身上的内在传承。
朱新华来到金沟河干休所门诊扑下身子,一干就是十几年。许多人早已把她遗忘,她也似乎遗忘了外面的世界。
早春,一个阳光明艳的日子,我和军旅作家王宗仁、军报资深记者聂中林来到金沟河干休所,想采访这位出身帅门又甘愿寂寞的军人。
久别重逢,当穿着一身绿军装的朱新华出现在我面前时,依然是那么英姿俊朗,散发着军人特有的气质。齐耳的短发显得干练利索,长睫毛下闪动着坦诚聪慧的眼神,从她身上分明看到当年红军女战士康克清的影子。
她得知我这些年“退而不休”,潜心于文学书法,一见面就向我索要书法作品。我欣然答应了。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干休所所长崔京滨、政委王小班向我们介绍情况。
准确地说,这所干休所是无法想像的军队巨大的“人才库”。所里的离退休老干部,绝大多数是在全军最大的医学殿堂——解放军总医院工作了几十年的医学专家。一代宗师、医学泰斗姜泗长,心脏病专家苏鸿熙、黄宛,脑外科专家段国升,医疗保健专家牟善初、赵东海,放射科专家高育璈,妇产科专家叶惠方等等,这些军内外乃至世界著名的医学专家都在这里安身休养。有趣的是,干休所有若干对夫妻,双方都是专家教授,汤洪川和王孟薇,张国华和顾倬云,田牛和罗毅,高育璈和曹丹庆,赵东海和徐玉华等等。如今,这些老干部老专家已是雪染双鬓,平均年龄79.8岁,其中80岁以上的68人,90岁以上的7人。虽然他们年逾古稀,但集渊博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于一身,其价值无法估量,被视为“国宝”。说这所干休所“遍地是金”,一点也不过分。
朱新华的服务对象正是这样一大批德高望重的医学专家。所长崔京滨、政委王小班不无激动地说:“去年,干休所党委被评为总医院先进党委,干休所被评为总后勤部先进干休所。其中一个过硬的条件,是我们所的医疗保健工作做得好,老干部老专家非常满意。这在全军干休所中是很难做到的。我们一方面靠的是医院这棵大树,另一方面靠的是朱新华。她不仅周到细致地为老干部老专家服务,而且坚持原则,大家都很佩服。朱新华身为元帅的后代却不争官,出身名门却不计名利,能享受特权却不要照顾,已跻身医学殿堂却主动要求到干休所门诊,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朱新华是干休所党委委员,那是党员们民主选举上来的,她晋升技术5级,那是我们给她跑来的,凡涉及到名和利的事,她从来不向领导开口。”
听到所长、政委的夸奖,朱新华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已习惯于沉默。沉默是金,大爱无言,大美无声。
第二次去金沟河干休所采访,是个雪后初霁的日子。我没有忘记承诺,特地给朱新华写了一幅草书长卷,是李清照的一首词: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意在祝她在事业上“风鹏正举”,扬帆远航。她会意地笑了,笑容像月光一样皎洁。
我与作家王宗仁一起走进朱新华的办公室。朱新华负责的干休所门诊共有8位医护人员,他们实行网络式管理,将150余名老干部、老专家和遗属一一登记上网,分组服务。像鸟儿熟悉蓝天白云,像鱼儿熟悉碧海清波,朱新华对每位老干部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朱新华递给我一张统计表:肿瘤病19人,高血压伴肾功能不全4人,患5种疾病以上61人,生活不能自理4人,不能参加活动的19人。根据老干部的身体状况,朱新华定期登门巡诊。她是干休所每一家的常客。朱新华拉开办公室的抽屉,取出一本《干休所工作人员与老干部联系登记簿》,说:“这是我的巡诊记录,其中不少老干部你认识。”
我仔细翻阅着朱新华的巡诊记录,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你认识老红军杨磊吗?她是已故总医院蒲院长的夫人。”朱新华问。
“我认识她,老人家很热情开朗,我和她多次聊天。”
“如今她89岁了,在金沟河干休所休养。我每周到她家去一趟,老人家心里话都对我说,每次都取出水果招待我,把我看成自己的孩子。”
如果您凭想像以为朱新华居住的是爷爷奶奶留下的住宅,那就大错特错了。干休所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家,她爱这片蓝天,这片土地,她觉得自己是一粒沙,紧紧地贴在大地的胸膛。
干休所环境优美,楼房排列整齐,甬道宽阔,花木扶疏,芳草铺地。生活设施配套,新修建的院门庄严气派,惹人注目。所内的文化广场、门球场、健身园是老干部老专家休闲娱乐之地。在这里,有时也能听到朱新华开心的笑声。夜晚,干休所楼群的灯光与金沟河的波光辉映闪烁,楼群很静,小河无声。在这座喧嚣的城市很难寻到这么安静的地方。金沟河上空那一轮明月朗朗地照着楼群、河水,一切都沉浸在溶溶的月色里。
朱新华有时陪伴老干部老专家到金沟河边散步、聊天、赏月。这里的月色很美,月初,月牙儿悄然出现在金沟河边的树梢,那弯弯的月儿仿佛是开启天堂的钥匙。中秋,月亮像一位俊俏的姑娘,静静地对着金沟河照镜子,梳妆完毕便去亲吻夜空的星星。朱新华不正是一轮明月吗?甘于寂寞,把皎洁的月华洒满天空和大地。
2005年8月的一天,干休所组织老干部参观卢沟桥抗日战争纪念馆。当晚9点,副军职离休干部陆训、沈友竹夫妇正在家里看电视。突然,陆训感觉头痛,接着呕吐。朱新华接到门诊值班员呼叫,迅速赶来。她立即联系神经内科专家罗毅前来会诊。经检查,陆训血压低,有病理反射,可能脑内有问题。朱新华当机立断,将陆训送到总医院神经外科诊治,确诊为脑内出血,第二天便成功地做了手术,使陆训转危为安。
在采访中,我们谈到黄宛教授:“听说他给越南共产党主席胡志明看过病。”“是的。他也给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和我爷爷朱德看过病。应该说,他是我国心电图的开山祖师。如今,他已是90岁高龄了,他和夫人身体都欠佳,走路不行了,两人出门都坐轮椅。”朱新华说。
几年前,干休所老专家高育璈两次到总医院口腔科看病,都没挂上号。口腔科得知这个情况,觉得对老干部老专家照顾不周,特地向高育璈教授赔礼道歉。事后,朱新华做了专门调查,发现干休所不少老干部老专家牙齿有毛病,因出行不便没去医院治疗。黄宛教授经常牙痛,这位出门坐轮椅的老专家只好忍着。朱新华向干休所领导反映了这个问题,并一起研究,给总医院领导写了专题报告,建议在干休所增设口腔门诊。这个建议很快得到批准,房间、设备、医生全部到位,干休所口腔门诊正式开业。朱新华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黄宛教授,并亲自推着轮椅陪同黄宛教授来到口腔门诊修牙补牙。黄教授的牙痛病治好了,他对朱新华非常感激。朱新华对他说:“几十年来,您诊治并挽救了成千上万名心脏病患者,我爷爷还找您看过病呢,为您服务是应该的。”这真挚朴实的话语,掷地有声。老教授的眼睛湿润了,他望着朱老总的孙女身着绿色军衣的身姿,仿佛是井冈山上亭亭玉立的一株翠竹。
朱新华是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地奉献着爱心。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平凡的小事,使我心灵发生了强烈的震撼。她是春天的一朵小花,不与群芳争奇斗艳;是夏天的一滴雨珠,滋润着祖国大地;她是秋天的一支芦笛,吹奏出和谐的乐曲;是冬天的一片雪花,映现出人间的圣洁。
采访结束,朱新华赠送我一本《朱德诗词集》,这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书中跳动着一颗伟大的心脏,铸造成一个坚定的信念,展现出一部壮丽的历史画卷,汇成了气势磅礴、震天动地的涛声。朱新华也是一本书,是爷爷奶奶教她写成的蕴藏着大爱大美的无字之书。
初春的傍晚,我在干休所徜徉,任温柔的晚风轻轻吹拂,陶醉于多年来未曾感受过的迷人月色。皓月当空,月华如练,浩浩银河,群星闪耀。每一颗星,都是天宇感激月亮的眼泪。此时此刻,朱新华正走在巡诊的路上,她用匆忙的脚步丈量着夜的长度,夜幕下,楼群的每一扇窗户都映着一个小月亮。
月亮沉默不语,却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