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萌
都怨我太粗心，母亲健在的时候，竟然没有注意看她的肩膀她的脊梁。在她逝世后许多年，有次整理生活相册，看到母亲唯一的照片，我忽然惊奇地发现，母亲的肩膀孱弱却很宽厚，母亲的脊梁弯曲却很坚韧，难怪她健在时我觉得活得踏实。只有在这时我仿佛才真正认识母亲，只可惜已经太晚太晚了。
此刻凝望着母亲的相片，跨越漫长的时间隧道，我的思绪在悠悠飘荡。
我很小就离开家乡，天南地北在外疯闯，只在逢年过节时，偶尔才会想起家想起父母。由于年轻渴望自由自在，乍一脱开父母的羽翼，真有雏鸟展翅的感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在戏闹中度日，在无忧中生活，一晃就是10多年，不知不觉我已长大。有一年搞“反胡风运动”，我被莫明其妙地整了一通，思想不通心情无比郁闷，半夜孤零零地独自乱想，两行泪水从眼角潸潸流下，这时蓦然想起小的时候，无论在哪里受到委屈而流泪，总会有一双温存的手擦拭，一边擦还一边轻声劝慰。可是现在母亲不在身边，有谁会来抚慰我呢？没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苦恼，都得自己咬紧牙关忍受，这时才意识到母亲对于我是多么重要。
时光仅仅过了两年，“反右派”运动又找上我，而且这次成了灭顶之灾，戴上一顶“右派分子”帽子，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北京。在北大荒劳改，在内蒙古流放，完全处于贱民身份。这时母亲承受的压力，可以说比我还要大得多。因为她不相信儿子是坏人，她不了解儿子的处境，她只能恁单纯想象猜测，儿子的生活如何？无尽的思念和无着的惦记，这时就像两根重磅铁锤，日夜不停地敲击母亲胸膛，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有母亲自己知道啊。而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妇女，丈夫和子女就是她的整个天空，如今天的一角在她心里塌陷了，请想想看吧，她那并不坚硬的肩膀能承受得住吗？
摘掉“右派”帽子，有一年回家探亲，母亲悄悄地端详我，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抹泪，最后终于说了：“这才几年哪，怎么，人都走了样儿啦？”大概是我此时的模样，比母亲想象得还要糟，她觉得有些出乎意外。是呵，这时正是全民挨饿的年代，正常人都吃不饱，何况被“专政”的贱民，可怜我的母亲，她用正常思维来想，眼前的儿子哪能不走样儿？就恁这句普通的话，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此时母亲心中的滋味儿，会是多么艰涩痛楚和凄凉。对“右派”儿子的思念和惦记，日复日月复月，在她的心中整整折腾了22年。不正常的日子终于有了尽头，这时的母亲应该欢笑了吧？而这时母亲已经老糊涂了，欢乐和忧伤对于她都属于过去，她只能生活在无感觉的现在。在我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以后，本想接她到北京过几天舒心日子，谁知母亲却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这时我才忽然发现和意识到，就像当年我遭难受罪时，母亲心中的天塌陷一角一样，此时没有了抚慰我疼爱我的母亲，我心中的天则整个都消失了。
母亲一生养育了5个子女，大弟和妹妹结婚成家以后，父母身边还有两个小弟弟，母亲的生活自然还会有欢乐。好像老天有意为难母亲似的，就在我“右派”帽子摘掉没几年，母亲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又被新的忧愁和思念的阴云浓浓地遮盖在她越发苍老的脸上。在所谓“接受再教育”运动中，母亲一次送走两个小弟弟上山下乡，她的肩膀又扛起分离的重压。在两个小弟弟远走他乡的几年，母亲惦记和思念的心秤上，除了我又增加了两个沉甸甸的砝码，从此那个爱唠叨的母亲渐渐沉默了，做事情也开始有点丢三落四。有一年春节我和两个小弟弟回家探亲，我们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只见母亲独自一人在灯下，小心地用菜刀切一整条肥皂。在那个吃用都要票证的年月，她把自己节省下来的肥皂，分给在外地劳动的3个儿子，切成3份儿，她又仔细比量比量，生怕哪块切少了对哪个儿子不公。我无意间发现她的眼角湿润了，不时地用手背轻轻擦拭一下，这时的母亲，与其说是在为儿子们分肥皂，不如说是在为儿子们分她的心，似乎更贴切更符合母亲的心意。
经过多年的等待与盼望，母亲的愿望总算没有落空，若干年后两个小弟弟陆续回来了，可是这时的母亲更老更糊涂了，多年的生活磨难和精神压抑，使她的神经早已经麻木，即使盼望的事情成为事实，她脸上却连个会心的微笑都没有。她只是自己唠叨：“回来了，回来就好。”可能她的内心早就结成硬趼，哪怕对于喜悦仿佛都已经迟钝，足见她心灵受到的挤压有多么大。多少年来她不会表达也不敢表达，她微弱的想法和她轻薄的愿望，连同苦闷都默默地压在心中。母亲的心哪，该负载多少艰难啊。其实她哪里知道她承受的所有艰难，不只是属于她个人和子女的，更是属于那个无比荒唐的时代，如果她懂得这个道理说不定会好受些，可是她不懂。当然，也就比懂的人更加痛苦。
母亲去世以后，我再没回过故乡，尽管故乡还有弟弟妹妹，但是没有了母亲也就没有了家，回去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此刻，静悄悄地看着母亲的相片，我就越发觉得我的母亲，她简直就是大地和山峰的化身。你看她的两个肩膀，宽厚得立刻让我联想到大地，竟然能够扛起那么多普通人的烦恼；你看她的那根脊梁，坚韧得立刻让我联想到山峰，竟然能够担起那么沉重的压力。她是一个普通的妇女，她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可是我要问我想问，就是那些被称为伟大的妇女，就是那些被誉为非凡的母亲，她们一生所经历所承受的艰难，跟我的母亲比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母亲啊，请原谅儿子吧，在您逝世以后，今天看您的照片我才发现，您的肩膀是那么美丽，因为厚重才美丽；您的脊梁是那么美丽，因为坚韧才美丽！它也是儿子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