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国光剧团演出的新编京剧《金锁记》,尽管取材于张爱玲的同名小说,但在讲述方式和事件、人物展示上,体现着一种独特视角,充满着感性力度的剖析与开掘;特别是其运用京剧艺术形式的讲述、诠释,给人一种非常强烈别样的欣赏快感。
赋予旧时代女子不同凡俗的个性,并把她们的生活与命运演绎得凄美奇绝,是张爱玲标识性的写作风格。以一个成功文学形象为基础,用京剧形式塑造曹七巧,必然面临着如何把文学原型传神呈现,以及怎样用京剧手法与特点更好再现的难题。京剧《金锁记》的成功恰恰就在于从文学向京剧的转换中,剧作家成功塑造了一个不仅比文学作品本身戏剧性更强,而且使主人公人生与命运况味更为悠长的立体丰盈的舞台艺术形象;并围绕着人物营造出尽管充满病态与扭曲,却让今天观众可触可摸的生动环境与时代氛围。
京剧艺术演绎的曹七巧有着比小说更富感性和细致的生活情状与前史交待,同时更写出了她浸泡在一个病态环境和扭曲心情下充满戏剧性的性格、心理特点,这对观者有着很强吸引力。她憧憬理想的生活,为了改变小门户的境遇而选择走入了大户姜家。情感的失落和希望的破灭,使原本期盼的一切都变得渺茫虚幻,跌入情感苦痛,心灵煎熬的人间炼狱。那扭曲状态下所具有的痛彻的戮伤固然引人同情,但她在舛害下丧失善良,已然滑落罪恶的变态与刻毒,一旦变本加厉地笼罩于别人头上时,又会产生残酷暴戾的杀伤力,以致毁灭美好、青春、健康、希望……京剧舞台上曹七巧的坎坷挣扎和加害他人的生活历程,通过剧本极富典型性的生动选择,精心营造的情节、细节,以及人物关系之间的刻画,呈现出完整而深刻的艺术效果。但这出戏在文学品格和人物形象上最具韵味之处,恰恰不是停留在情节故事层面的新奇与巧奥,它令人最感兴趣,也是令观后不能忘却的则在于通过剧场性十足的情节引力和个性鲜明的剧中人性格,开启了观众对人物命运与性格铸成原因的深深体味。这使观众在获得欣赏快感的同时,更能通过品读、咀嚼,升发许多新鲜、丰富的人生联想和感知,自然就使看戏的过程变得更有厚度与韵致了。
文本丰富的人物性格与内心开掘,没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艺术表现形式和优秀的艺术家用心灵和才艺完美传神地展示出来,一切都无从谈起。《金锁记》的成功,既是以文本的精到为基础,更是以导演、演员、音乐、美术的和谐一体,有力支撑为保障。几者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从舞台呈现的效果上看,王小平导演的确称得上是具有思考智慧和舞台营造才气的高手。该剧舞台风格不同于传统京剧那种以追求空灵来保证时空讲述与表演灵活的形貌定势,而是用了相对具象和固定的舞台空间,并多以比较确定的表演支点来展开情节。但透过表面,该剧的舞台风格本质又绝对具有京剧的表现特点。该剧既能通过戏剧景物和环境状态的加强,营造气氛,升华意韵,更能在相对固定的表演支点上充分扩大与展示重点情节所应具有的浓郁效果。比如两次“打牌”和“裹脚”等重要情节。第一次“打牌”位置的设计,看似以生活状态为原则,又通过情节中隐秘细节传达的人物关系,演员极有特色和创意的精彩表演,导引观众进入欣赏的广阔天地。第二次“打牌”四人面对观众一字排开,不同于生活真实形态,但又符合了京剧时空变形的自由原则,在面对观众的平面中展示了曹七巧的刻薄残酷。
饰演曹七巧的魏海敏超越了她以往在传统戏中带给我们的舞台印象,把固有的京剧形象美向人物形象内在的认识美层次上予以成功的拓进,在复杂的人性和人生状态的艺术化摹写中,使观众获得了极具浓度且并不轻松的认知快感,更感受了以京剧手段与美学魅力形成的独特而强烈的表演美感。她的唱、念、做以京剧为基础,但更强调写意状态下传人物之神的鲜活,凸显了写实感背后具有的京剧古典表现手法的写意筋骨,传达了一种别样的欣赏意境。如念白字字通过心灵的体味和形式的熔铸,不同于京剧传统的“京白”而富有人物性格心态的个性,也不同于话剧台词的天然而具备京剧语言的讲究。使生活化、人物化和艺术化浑然一体,创造出京剧表演的一种特殊语言形态。她的唱腔不同于传统,没了凝固,多了灵活传神。但在歌唱韵味和唱腔元素上又不拒绝传统,更能巧妙依托经典旋律、板式,在音乐元素上给予观众悦耳的歌唱效果。我们尽管会感受到唱腔之新颖,但在领略到人物的真实心态之外,更能在与《太真外传》、《贵妃醉酒》、《梅龙镇》等“梅派”经典旋律的邂逅中,感受到魏海敏的本色,传统京剧的魅力;演员唱来稔熟,观者聆听亲切。知名文武老生唐文华扮演的三爷同样形神称绝,处处可圈可点,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
《金锁记》对京剧艺术继承创新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启示。在继承基础上不断开掘新的题材和表现方法,是京剧葆有永久生命力的前提。《金锁记》的魅力告诉我们:在文本上写出既符合京剧艺术特点,同时又具有真正人文力度的生动形象才是创新的坚实基础;演员固然不能止步不前,但真正的创造力并不只是在于勇气,而在于有无扎实的传统为底气,有没有文化修养为动力。
崔 伟
编者按:戏曲的传承和革新,为什么到今天还争论不绝,是因为共识仍未达成。有关台湾国光剧团新编京剧《金锁记》的争论,令我们看到,在存续传统和适应现代之间,戏曲还在艰难而积极地寻找自己的黄金分割点。面对争论,我们欣慰,因为争论意味着关注;我们欢迎,因为争论是迫近真相、解答疑难必不可少的环节;我们期待,期待争论从学院扩散到市场和观众,那样的话,戏曲的春天才真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