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夫
母亲生前非常喜欢高雅、圣洁的马蹄莲,每每看到叔叔与婶婶在香港举行婚礼的照片便由衷地羡慕道:你七婶手里捧着的那束马蹄莲多漂亮啊!是啊,身穿白色婚纱的七婶,把头微微倚靠在七叔肩上,手里的马蹄莲越过婚纱,在七叔的黑西服映衬下,反差分明,格外醒目。
而母亲的婚礼从仪式到服装,都是中国传统型的——喜庆有余,浪漫不足。最终攥在手里的是被掀开的红盖头,而不是散发着浓郁芳香的马蹄莲。
同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父亲也缺乏浪漫情调,从来不曾想到要送一束鲜花献给妻子。母亲第一次接受鲜花,是在她六十岁生日那天。那时,我才回北京在工厂上班几年,母亲还没有从郊区农村回京,往返一趟非常困难。
早晨六点十五分前,我风风火火地赶到东直门长途汽车站,从这里开往郊区顺义杨镇只有这一班车。左手提着一盒从新侨饭店订做的生日蛋糕,肩上斜挎一个书包,右手抓着一束马蹄莲。
车站上几乎所有候车的旅客,都好奇地打量着我和我手中的马蹄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鲜花还是非常罕见的送人礼物。但我知道:母亲为此期待了至少半个世纪!尽管她不像画家的婶婶,属于吟诗作画的知识女性。
母亲生在北京一个极普通的家庭,年幼丧父,寡母带着她和一个哥哥艰辛度日。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这样的家境是不可能让女孩子去上学读书的。左邻右舍虽然都夸奖这个聪明、懂事又勤快的女孩,劝外祖母让女儿进学堂,但终因经济拮据而放弃。
十八岁时,母亲就被外祖母包办婚姻嫁给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本来就不是自由恋爱的婚姻,再加上嫁到夫家时,家境已经衰败破落,哪还有什么马蹄莲的位置呢?
一九六九年,父亲成了社会政治动乱的牺牲品。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流落到陌生的远郊务农。然而,即使在那个年代,母亲对于马蹄莲的向往依然没有泯灭。劳动之余,弟弟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画画,有一天母亲对他说:“你能画一束马蹄莲吗?”
弟弟说能画,但他的兴趣更多的是脸上写满风霜的农民肖像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在我多次催促下,他才勉强草草画了几枝马蹄莲,只是素描没有涂色。母亲忧郁地看了看这张静物写生,默默地收藏起来。但我分明看出她的遗憾。
找机会送给母亲一束马蹄莲,成为我埋藏很久的心病。借着生日之际,总算如愿以偿。但我的高兴来得太早,极其拥挤的汽车不仅挤扁了四方形蛋糕盒,还挤折了珍贵的马蹄莲。一个半小时囚车般的遭罪结束,我托着变形的蛋糕盒和枯萎的马蹄莲,沮丧地回到了家。
母亲接过这束溃不成军的“鲜花”,只是责备我不该瞎花钱,净买一些不中用(也不中看了)的东西。“我过什么生日呀,你费劲跑回来干嘛?”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把残败的马蹄莲清理一番,插进了花瓶。
第二次给母亲送马蹄莲是十年后。她被诊断出肺癌晚期住进了医院。我骑车一手扶把,一手举花赶到医院,然后捧着正待开放的马蹄莲跑到病房。衰弱、疲惫的母亲竟然为之一振,仔细端详了花朵后,自然又是一番责备:不要乱花钱!这花几天就败了,你挣钱也不容易。 由于坚决不允许我再买马蹄莲,我只好从命。以后再去医院探视,她就把弟弟那张素描拿出来对我说:“其实,我更羡慕的是你七婶的人生。她与你七叔同班同学,又有共同爱好,俩人恩恩爱爱,没有孩子拖累,一起去各国写生卖画,哪像我这一生……”
母亲病情急剧恶化,两个月后,就连饮水都困难了。最后一次见到我手捧马蹄莲出现在身边时,她已没有了任何反应……
去年,母亲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周年。清明这天我来墓碑前祭奠,天气异常阴冷,正当我用水轻轻擦拭墓碑时,天空开始纷纷降下细雨。吐出淡黄色花蕊的马蹄莲花瓣,在细雨“滴答”敲打中渐渐低垂。望着母亲的遗像,我心中默默地说:“妈,我又送来您最喜欢的马蹄莲了。这回我是开车来的,再没有人能够挤坏了,它们在细雨中会盛开很久的。”不知是眼泪还是细雨,我的双眼模糊了,低头再看,手中的马蹄莲也在细雨中默默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