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打一”即抄近路,是当前国画创作另一不正之风(编者注:不正之风还有“赶浪头”)。这股风来源于近代画家专长一门或专长一物的风气。有些人急于求成,有意赶这股风,在某一题材或某一物象上死下工夫,以便出人头地。他们看到徐悲鸿的马、黄胄的驴,以为这是一条通向艺术高峰的轻便道路。于是选中马或驴一头扎进去。有的人并不甘心步人后尘,在马驴牛羊之外另辟门径。步人后尘也好,另辟门径也好,他们不懂得走独木桥是达不到艺术高峰的。他们迷信此道,曾有人要我指点窍门,也有人向我取画“舞蹈人”的经。我总是诚恳地劝他们不要走这一条“单打一”的捷径。
我们大家都知道徐悲鸿的马或齐白石的虾,是我们在多种题材长期实践中筛出来的精华,并非单打一的产物。至于我的舞蹈人物,也不是我的什么雄心壮志逼出来的产物,而是为了满足报刊读者的需要,和接触这一门艺术的特殊兴趣,加上自己也会舞那么几下,逐渐锤炼出来的。他们以为我老早就修建起这一条独木桥,便于自己行走。我告诉他们,艺术道路如大江大海,经百川汇流,才能达到深广博大。假如只有一摊积水,想养活一条大鱼,岂不是做梦?
画山水、花鸟也许有人从“单打独斗”这条路上捡得一点短暂的荣誉,这种荣誉肯定是虚假的,绝不可靠。人物画却连这么一点短暂的虚假的荣誉也捡不到。因为人是自然和社会的综合产物。要表现人物,必须认识人和自然以及人和社会的关系。因此,要画人,也得画人所生活的环境。如果撇开环境单独画人,画出来的人,就会像温室里培养的标本,像课堂里摆着的模特儿,缺乏生气。有人说,中国人物画有很多不画背景,不见得是活人。我说这叫意到笔不到,或叫高度集中。在画家心目中,人和环境是永远息息相关的。画家从生活环境中抽出来的个别人物,绝不意味着是脱离生活而孤立自存的人。我画舞蹈人物,我心目中就有一个舞台面,还有剧场和观众。尽管只抽出许多人物中的一个画,这个人必须和周围的人有呼应,从这个人的姿态、眼神、步法可以反映出这种呼应的关系。“单打一”画人,不去接触、体验、认识和表现人所生活的环境,这个画家的艺术成就一定狭隘、单薄、无力,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从这一认识出发,我主张人物画家也要画山水、花鸟,而且要画好。如果不会画山水、花鸟,想在南方农民背后补几片芭蕉叶,也会感觉到困难,更何况画大片农村景色。作为一个人物画家,既要有生活的广度,也要有技法的广度。这就是我们进行创作所需要的基本功。
历史有不少杰出的人物画家,他们掌握的艺术方法是多方面的,人物、山水、花鸟无一不精。例如:晋顾恺之,创“传神阿睹”之说,标志人物画的造诣水平。他那篇《画云台山记》可以说是山水画的最早记述;唐吴道子有“吴带当风”之誉,是人物造型讲求动势的一种表现,他在大同殿壁上画的嘉陵山水,画史上也占有一定地位。北宋李龙眠的人物、鞍马称为白描典范。他的《五马图》穿插牧马人,两者功力都深。明陈老莲在近代浙派人物画中异军突起,山水、花鸟也别具风格;清末任伯年继陈老莲之后,振作人物画的颓势,独树一帜,他的花鸟画也吸引了几百年来的精华,创作出新貌。假使这些大画家如同我们现在有些人那样“单打一”走独木桥,中国绘画史必将暗淡无光。
(原文写于1978年,节选自《叶浅予文集》,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