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刘 淼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1940年4月29日,“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在上海黄金大戏院首演《锁麟囊》,连演25场观众仍欲罢不能,将当时颇红的《瓮头春》挤下神坛,成为程派名剧之首。程砚秋与剧作家翁偶虹的此次合作也成为梨园一段佳话。此后,虽然由于时局变迁,《锁麟囊》经历了悲喜沉浮,但最终这出程派艺术的扛鼎之作还是留在了舞台上,在急管繁弦中演绎出一段动人的传奇人生。
4月30日是《锁麟囊》首演70周年,程派第三代传人、“五小程旦”之一的迟小秋在北京长安大戏院演出《锁麟囊》。舞台上,低回幽咽的程派唱腔不仅讲述着《锁麟囊》“种福得福”的诙谐故事,也追怀着程砚秋的悲喜人生。
程砚秋: 为《锁麟囊》遭禁抱恨终生
1937年的某一天,程砚秋把翁偶虹请到家中。喝着冰镇啤酒,程砚秋委婉地提出自己以前饰演的角色都太悲情,希望翁偶虹能帮他排演一出喜剧。说完,程砚秋拿出一份清人焦循所写的《剧说》,其中一则引自《只尘谭》的故事引起了翁偶虹的兴趣。之后,翁偶虹与程砚秋几经打磨,将一个简单平淡的故事改编成了佳句迭出、张弛有度的程派名剧。
“一出《锁麟囊》不知唱红了多少程派传人,一句‘春秋亭外风雨暴’不知倾倒了多少戏迷,如今程派的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传人,甚至是票友,无不是张口‘春秋亭’,闭嘴‘一刹时’。”程砚秋之子程永江谈起父亲当年创演这出戏的经过,记忆犹新。“家父于1938年请翁偶虹先生编写了剧本,又用了近两年时间,在王瑶卿先生的辅导下打磨唱腔和表演。在上海黄金大戏院连演10场后,家父按计划唱了一场《玉堂春》,但是观众强烈要求继续演出《锁麟囊》,前后演了25场仍欲罢不能。据说当时就形成了家父在台上独唱,观众在台下合唱的情景。”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上世纪50年代初期,《锁麟囊》竟被有关部门认为是“宣扬阶级调和论、歌颂地主阶级的大毒草”而遭禁演。程永江说:“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锁麟囊》成为长期受批判、十恶不赦的禁演剧目。追求进步、热爱共产党的家父为支持戏改工作,把自己的演出本修改后上交送审,谁知又石沉大海了。无奈,家父在北京前门外大众剧场演出了一场,将剧情中的锁麟囊去掉了珠宝,变成了空口袋,薛湘灵变成了薛老师,甚至改得像一出抗洪救灾的戏,期望戏改局能够高抬贵手,结果却遭到了更大规模的批判。家父一直惦记着《锁麟囊》,但至死未能开禁。一直到1979年,程派传人才冲破藩篱,开始演出《锁麟囊》,并很快成为热演的剧目。”
谈及那段让程砚秋死不瞑目的禁演经历,中国戏曲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傅谨说:“其实当年《锁麟囊》并不在政府明令禁演的26个戏里面,那个时代的剧目分为三大类,允许上演的、禁止上演的和经过修改后可以上演的,《锁麟囊》就是属于中间地带的那类作品。不过谁来改、怎么改成了最大的问题。程砚秋曾经把这个本子交给有着生杀大权的戏曲研究院,希望他们能够改好后由他来演,可是这个戏很难真的把它改到符合当时的政治需要,因而这个戏的命运就是从来也没有被改好过。程砚秋也因此把戏改局戏称为‘戏宰局’而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得罪了戏改局的领导,这也使得他后来一直不得志。”
迟小秋: 30年演1000场《锁麟囊》
迟小秋与程派艺术结缘30年,《锁麟囊》是她最初接触程派时学的第一出戏。“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到上海跟随王吟秋老师学习程派,学的第一出戏就是《锁麟囊》,无论唱词、唱腔、身段还是潜台词,都是老师口传身教的。从那时到现在,包括《春秋亭》这样的折子戏在内,这个戏我演了1000多场。”
如今,已加盟北京京剧院的迟小秋带着《锁麟囊》走遍了国内外的多座城市,谈及这出戏的魅力所在,迟小秋表示:“这出戏无论是文本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方面的呈现,都是非常打动人的,即便是初看京剧的人都能被它吸引。这个戏对于表演者来说,那种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感觉,是其他戏无法给予的。”2008年,迟小秋完成了程砚秋生前另一个愿望,将《锁麟囊》拍成了数字电影,“我希望通过现代媒介,把大师留下的艺术财富传承下去。”
《锁麟囊》常演不衰的启示
70年来,《锁麟囊》虽“把七情俱已昧尽”,却始终被广为传唱,傅谨认为是剧中人那颗平凡的善心引起人们的共鸣,“从艺术的角度看,《锁麟囊》拓宽了京剧旦行的表现力。我们经常在思考20世纪中国戏曲的成就体现在什么地方,《锁麟囊》是不能回避的,它在整个20世纪戏剧发展史的地位,尤其在京剧发展史中的地位都应该得到重新评价。”
北京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赵景勃把《锁麟囊》的看点归为三个——唱、舞、诙谐。“《锁麟囊》的唱腔是经过大师几年反复琢磨而成的,是大师的杰作。唱腔里毫无卖弄,但是唱出来观众心甘情愿地给他叫好。程先生很重视水袖,戏里的几场水袖——上楼、下楼、找球都舞出了人物的情。几个丑角的串场轻松幽默又恰到好处。”
“现在的情况是,只要角儿还不错,整体的质量可以,什么时候演《锁麟囊》什么时候就能上座,这确实值得大家认真思考。作为京剧人来讲,我们也想排出更多的类似《锁麟囊》的传世佳作,但现在好剧本太少了。”北京京剧院院长王玉珍多年苦于找不到好剧本。
文化学者解玺璋认为,翁偶虹和程砚秋互相给与对方艺术创作空间的合作方式没有传承至今,是近年来京剧缺乏好剧本的原因。“有一次,在一个京剧剧目研讨会上,有人发牢骚,说现在有的剧作家写的词和演员的嗓子条件不对路,演员都张不开嘴,想要和他商量一下特别费事,因为他根本不到剧场来。翁偶虹写《锁麟囊》之前都是先研究程砚秋的唱腔、身段特点再下笔,写出剧本来交给程砚秋看。程砚秋把他再约来,一段一段地修改,这种合作关系真是我们现在不可想象的。”
“《锁麟囊》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发展成长演不衰的经典剧目,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我们现在创作的思路都是喜欢找大题材、宏大叙事,或者找知名人士来写,觉得这样才有关注度。”解玺璋认为,刻意追求深刻是近些年新创剧目的又一个误区,“这样结果就是说出一些别人都不能明白的道理——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这种道理在我们文艺界,不仅是戏曲,小说、话剧、电影里面都有。这一点上,《锁麟囊》给我们的启示是,写戏不妨老老实实地写,写最普遍的事物,不要老想着出奇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