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全家前途未卜
1945年秋至1946年春,父亲在伦敦经英国著名眼科专家Sir Steward Duke-Elder诊治并主刀,做了两次手术,视力略有改善,但未能复明。就医期间,父亲时常与Duke-Elder大夫交谈,相互十分投缘,后来主刀大夫主动提出不收手术费,令父亲非常感动。
1946年春天,父亲搭乘海轮到美国,是因为当时对美国医师还抱有一丝希望。当年1月在纽约的胡适建议父亲到纽约哥伦比亚眼科中心诊治,并要了Duke-Elder所写的在英国治眼的最后意见书,以征询美国专家有无挽救之方。美国的专家后来答复说,Duke-Elder尚且无法,我们如何能补救?4月16日,船抵美国纽约,胡适请人带信送到船上,告知这个坏消息,复明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父亲很觉悲哀。故船抵纽约后,便留在船舱休息,没有上岸。
父亲国外游学十余年,不止一次航行经过酷热的苏伊士运河,而乘海轮通过巴拿马运河平生唯有此次。最终,父亲所乘的轮船经美国西海岸,于5月末抵达上海,而此时母亲及我们姊妹尚滞留四川。几经周折后,一家人终于在南京团聚,但全家因父亲疗治眼疾彻底失败,家中气氛并不轻松。
清华园内的盲人教授
在南京,不但我们全家团聚了,也是我们的父辈陈家兄弟姐妹的一次团聚。在其兄弟姐妹6人中,康晦姑随新午姑出川至宁不久,父亲寅恪刚由英伦返国,七叔方恪早在南京居住,远在庐山的五伯隆恪、武汉的八叔登恪也都赶来南京相会,这是抗战胜利后的一次大团圆。每天晚餐后,父亲总邀大家到自己暂住之室“煮粥”,即共话家常。六兄妹商议尽快将祖父灵榇南运,与祖母合葬杭州。谁也没有料到,这竟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此后我们的父辈又天各一方。
到南京后,父亲需决定行止,是留在南京专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还是北上清华任教。最后决定接受清华大学的聘书,重回老朋友众多且熟悉的清华园。
重返清华园,父亲已是一名盲人教授。讲堂设在家中最西边的狭长大房间内,校方搬来一块较大的木制黑板及若干张课桌椅,父亲坐在黑板旁一张藤椅上讲授。那时,有3位助手协助父亲的工作。
父亲发给学生的讲义主要是讲授时援引的史料原文,这些史料都是从常见史书中所摘取,至于如何考证史料真伪,如何层层剖析讲解这些材料,而不断章取义、歪曲武断,做到水到渠成地提出他的论点,则全装在自己脑中,未见他写过讲稿。关于他的著述,石泉、李涵教授在怀念文章中写道:陈师治学态度十分谨严,既有开拓性的学术眼光,又有深邃敏锐的洞察力。他善于从极普通的史料中,发现别人所未发现的问题,而不靠掌握珍稀罕见的材料取胜。考证极精,又绝非烦琐;所考问题小中见大,牵涉到重大社会、文化、政治、经济方面。他厌烦繁复冗长、堆砌材料的文章。陈师虽掌握极丰富材料,但绝不广征博引以自炫,只用最必要的材料,因此行文十分简练。
父亲对研究生的学业及论文撰写,一贯亲自指导、严格要求,目盲后仍然如此,不假借助手。父亲指导刘适在1948年夏完成了硕士论文《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论文50年后得以出版,刘适在自序中述及论文写作的过程:进行每一章之前,皆曾向先师说明自己的初步看法,经首肯,并大致确定范围后,始着笔。每完成一节、章,则读与先师听,详细讨论后定稿。先师对史料之掌握极为严格:必须先充分占有史料,凡当时闻悉并能见到者,不容有丝毫遗漏;而选用于论文时,力求精炼。尤注意史料之核实,同一史事,记载有出入者,须认真鉴定,确证为史实者,始得引以为据。在观点方面,持之尤慎,必以史实为立论之基础。论文中每有分析性之论点提出,先师必从反面加以质询,要求一一解答,至澄清各种可能的歧见,始同意此部分定稿。
这样,父亲双目失明后近两年,在同事、朋友协助下,依靠耳听、口述的方式,继续安排全日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
胡适助父亲卖书换美金
北平的冬天寒冷,室内需要生煤炉取暖,学校恢复后经费支绌,各家自行筹措解决取暖。时任北大校长的胡适得知我家经济困窘,而父亲又最畏寒,购煤款无从筹措,便想法帮助老友渡此难关,于是商定,父亲将自己所有西文关于佛教和中亚古代语言方面极为珍贵的书籍,全数卖与北京大学东方语言学系,以买煤取暖。
胡适要北大以美金支付书款,免得我们拿到法币,瞬间贬值。这笔钱除买煤外,还贴补了家用。母亲对我们讲过:父亲在国外省吃俭用购回的这批珍贵书籍,目盲后无法再阅读。北大复员后新成立东方语言学系,有研究东方语言的青年学者,能让这些书发挥作用,所以并不计较书款多少,售价是否抵值。
很快到了丙戌年的除夕(1947年1月21日),这是抗战胜利后重返故园的第一个旧历年,对父母而言,心中忧多于喜。
全家搭机离开北平
1948年12月,战火逼近北平。13日,父母告知我们,傅作义军队将要在清华驻防,这里难免有炮火,父亲是盲人,不像正常人行动灵便,我们得赶快进城,到大伯母家暂避。虽然父亲不久前有去南方的想法,但如此仓促地离开清华园,纯属临时决定。
第二天,胡适请邓广铭寻找我们。邓先生告知国民政府由南京派飞机来接胡适等,交通部长俞大维(作者姑父)带口信要陈寅恪一家随此机离开战火中的北平。父母与大维姑父向来关系甚为密切,相知笃深,听闻邓先生此话,稍作考虑后便随邓先生往胡适寓所,愿与胡先生同机飞离。
据说飞机已降落南苑军用机场,遂驱车至宣武门,守军不让出城,于是仍折回胡宅。这天夜里,父亲与郑天挺(历史学家、教育家)、邓广铭两位伯父彻夜长谈,几乎没有睡觉。
15日上午,胡伯父、伯母与我们再往南苑机场,傍晚时分,飞机降落南京明故宫机场。父亲匆匆离开北平,自忖将与故都永诀,心绪万千,有诗记此次变故:临老三回值乱离,蔡威泪尽血犹垂。众生颠倒诚何说,残命维持转自疑。去眼池台成永决,销魂巷陌记当时。北归一梦原知短,如此葱葱更可悲。
最后20年定居广州
在上海住了一个月后,父亲决定应岭南大学之聘,于1949年1月16日,抵达广州。岭南大学陈序经校长派人前往码头迎接,随后在校内西南区52号,即“九家村仰光屋”楼下安顿下来。
1949年1月29日,抵达广州10天后,于岭南过了第一个旧历新年,父亲无限感慨赋诗纪念: 无端来作岭南人,朱菊黄蕉斗岁新。食蛤那知今日事,买花追惜少年春。 一生心苦谁同喻,数卷书存任更贫。独臥荒村惊节物,可怜空负病残身。
旧历年刚过,新午姑、(俞)大维姑父从上海飞往广州。在广州,父亲与姑父母经常见面、深谈。这是他们兄妹一生最后的一次聚会。姑父决定离开大陆,而父亲留在广州的心意已定,两人在穗也曾多次分析局势,详谈各人行止、今后考虑。那年春季姑父、姑母到香港后,与我们家偶尔还有联系。他们在美国呆了一段时间,后往台湾,从此音讯阻隔。
父亲中年后目盲体衰,尤其在逃难期间贫病交加,遇到大难时,新午姑、大维姑父就会主动伸出援手,尽量帮助。这固然是出于亲情,更是因为他们夫妇认为父亲的学术研究非常重要,应该给予支持。1969年10月父亲在广州去世,消息传到台湾后,1970年3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举行悼念活动,李济所长邀请姑父参加,会上他作了感人至深的发言。姑父在台上讲述时泣不成声,台下父亲的老友也泪流满面。我们姊妹感到,新午姑、大维姑父在大家庭同辈中,与父亲最为知心。后来,新午姑与大维姑父相继病逝于台北,我们的心愿是今生能去金门俞大维先生纪念馆拜祭,谨表一份感恩之情。
双亲寓居岭南二十载,这是他们生命的最后年月,父亲依旧教学、撰文,直至被迫停止讲课。父亲已经适应了目盲的生活和工作,不幸刚过古稀之后,又遭股骨颈骨骨折的厄运,目盲、体残后仍坚持著述,并在学术上继续有所贡献。在两老年事益高,身体愈衰的垂暮之岁,父亲能做到伤残老人难以达到的境界,母亲的功劳绝不可没,尤其在晚年更为突出。随着日月流逝,我们姐妹对母亲的作为,有了进一步认识和理解,对母亲更加崇敬。
(摘自《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文章有删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