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化 境
船静静地离开了码头，沿着河汊，向着湿地的更深处驶去。一船的人都沉默着，仿佛美丽的景致已经让他们的思维凝固。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一个人，悄悄地离开船仓，坐至船尾的长椅上，任阳光鲜鲜亮亮地照在自己的身上。
入境。
我想到了一个词。
人一旦入境了，周边的人便不存在了。虽然，同行的伙伴们从沉默中乍醒过来，欢快地移动身影，纷纷用手中的相机抓取着永恒的瞬间；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却把自己往更寂静的天人合一，天地合一，天水合一，人水合一的化境置放进去。
我与伙伴的交流是浮在泽地草尖上的空气。
而我的心，却已经无限地膨胀开来，变得轻，变得薄，变得透明，不着一尘。
远处，不知名的水鸟伫立在小叶樟和三菱草中间，或舒缓地转动脖颈，或优雅地拍打翅膀，忽地，一只水鸟飞起来，紧接着，又一只也飞了起来，水鸟从船头的方向划向船尾，迅速地做了一个回还，复又从另一侧的船尾掠向船头，这一划一掠之间，我的心，被完完全全地破解开来，散漫地落在泥上、土上、花上、草上、叶上、水上，涟漪般荡漾着，由实转虚，再由虚转实。
这样的心如何能收回？
这样的心，一旦收回了，和原来的心还是一样的吗？
曾一刻，我的目光和水上的睡莲交织着，碰撞了，又迅速地分开。那睡莲静若处子，朴素而自然地连成一片，如秋游的少女，又似浣纱溪边的村姑，独不像那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嫁娘，把一点点不着边际的轻愁留在闺阁中，待与诗人墨客充做酒后的谈资。
我爱上那睡莲了。
可我的爱是多么的可笑。
我已非青春少年，又非气质清虚，一身的浊气兰熏芷染亦未必可以除净，又有怎样的资格做这般的痴想。
睡莲穿着黄色的上衣，绿色的裙子，或者，用绿色的裙子，搭配白色的轻莎，这一份素雅，除非在这远离人境的仙祉可以看到，在喧闹的都市里，又如何能够领略？或许，那城市的广场水池里，也有睡莲吧，但我宁肯相信那是睡莲的远亲，也不敢将我亲眼所见的景致与其相比。
我已忘记了惆怅，我的周围尽是七彩的光芒！
有人问我：“留下吧！”
我不敢点头。
如果我的出现不能为这美丽的地方添置一格独特的风景，那我的滞留便是污染。如果因为我的存在，使这个美丽的地方受到污染，那么，我的所有心愿都是犯罪。
我是愿意留下的。
我愿意做一朵小小的菱角花，或者是一株昌蒲也好，留在这里，留在这自自然然的自然里，默默地为我热爱的土地尽一份绵绵的心意。是啊，我愿意以菱的方式留下，以昌蒲的方式留下，但我坚决不以一个索要者，一个享乐者的方式留下，那样的留下，本身就是龌龊！
人生总是遗憾的。
入境了，还要出来，正因为出来了，让我此生永记这个带着泥土芳香，带着湿地潮润的名字：燕窝岛。
燕窝岛啊！我爱你！
瞬 间
和燕窝岛湿地相比，千岛林湿地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俯瞰千岛林，你会对这个名字的创造者心存敬意，一个个被水域分割的小岛，耸立着山杨、白桦、椴树、柞树等乔木，这些高大的树木与岛边的芦苇、蒲棒、苔草互相依托，互相应照，把小岛“雕砌”成“密不透风”的堡垒。这堡垒里居住的是一些什么样的精灵呢？大天鹅？丹顶鹤？白尾海雕？还是相亲相爱的鸳鸯夫妇？不管是谁吧？它们的生活一定是幸福而安详的。
船入千岛林，是清晨八点多钟的时候，睡莲的花儿尚未开放，也许，它们还沉醉在昨夜的睡梦里，而那泽边的青青渔郎一遍又一遍地为它们把《渔歌子》吟唱。一定是的，不要以为这荒僻的地方就没有清雅的诗人，每一个善使渔舟的少年，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怒一笑间，透着的都是诗歌的韵味。
我不知道千岛林的历史，不知道它的形成年代、形成原因。但，从斜出水面的一个个树桩可以看出，这里的过去，应该是森林的王国吧？那些树桩坚硬、乌黑，身上带着沉郁之气，虽然久经水浸，但决不肯倒下。它们似乎要证明什么，只是，这证明尚未得到认可，所以，它们坚守着自己的使命，只等着秘密被完全揭开的那一天。
我不禁问自己：它们的心里，藏着怎样的谜底呢？
一只野鸭斜刺里落下，身体重重地跌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如亮亮的刀片，好像要剖开这秘密一样，让人的心里既有渴望，又满怀惊悸。可是，那刀片纷纷地入鞘了，就连野鸭也没入芦苇荡中，不再发出丝毫的声音——它们的举动好像要告诉我们：时候未到，暂且还是让那秘密封存吧！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滞留在千岛林的时间很短，可是，就这么短暂的时光，也由衷地让我们为自然折服。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散发着宁静之美，这里的一天一水都氤氲着芬芳的气息，置身其中，令人留连忘返。
赶这么短的时间来看一片丰茂的湿地，这样的行为是不是有点痴癫呢？呵，不要这么思考问题吧，见一面而产生爱慕之心，成就并蒂之好的事情还少吗？我们是有些痴癫，但仅此一点也可以说明，我们的心中是珍存着温暖的人。
张岱的书童不也说：“都言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我们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小品。
及船至岸上，正有捕渔的人把一筐筐一篓篓的鱼往车上装，一定是昨夜下了网，今晨才有这般的收获。那鱼大大小小，种类极多，想必又有好食的人可以品尝美味，他们在享口舌之福的时刻，能够体会到我们此时此刻的心境吗？
南有千岛湖，北有千岛林。
这样的一句总结一点也不过份，只是我们走的时候，湖内的风吹了过来，那风有点凉，却像一枚钢印，把“千岛林”的字样更深地更深地印在我们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