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艳
母亲,我们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人,亲情中,涵盖最多意义的称谓。她引领我们进入我们生存的偌大世界,看遍人世万千山水,然后——我是说我的母亲,仅仅六十多岁的她进入自己的世界——那是我,我们不能明了的难以洞悉的世界。
这是一年中,北方乍暖还寒的日子。
屋内温度还好,可母亲说冷,她给自己穿了一层又一层,单薄不等,不容别人改变。我望着她,我的母亲,有些看不清,近近地,就在她身边,却是那样的远,越来越难以辨认。有时,她也不认识我,她只记得自己。她自言自语,她的思维沿着那些纠结的神经原纤维,没有方向地游离。于我,是不可知,神秘、梦幻般。她就那样,说着,说着,我失语,疼,在心底隐隐地,无边蔓延。
母亲的改变是渐进的,我却无知无觉,猝不及防。
每天下午,母亲会望着渐暗的天色,不安地重复:“我得回家,老人都等我呢,不回去他们会惦记的……”我想挽着母亲,碰到她的身体,她是那样的细弱,单薄得不真实,像不存在。她还像一个孩子,依赖、任性,她要我们带她回家,那个有她的奶奶和爸爸、妈妈的家。而现在的居所,她不知是哪里。
母亲忘记了那么多,可是每天,她都要念叨她的奶奶,那是最疼她的人。我们说她的奶奶不在二十几年了,母亲不信。每天,不可更改地,母亲整理她的包裹,执意要回她的家。然后,我们打电话给她的弟弟妹妹,让我们的舅舅、姨们向母亲证实,她才半信半疑。一次次,周而复始。
操持一生的母亲习惯了家务,只是,她现在不停地漫无目的地整理,是让家人不停地找,每天每天。
母亲依然爱整洁,但整洁的真正概念已在她头脑中失去。她不时地找事做,擦地的布她用来抹桌子;她每天都在收拾衣物,细致地精心包裹,一层层,打理得一如从前那样,没有一丝褶皱,但熨帖却无序——杯子、手巾、小凳、药,以致叠得整整齐齐的废旧塑料口袋,全如宝物一样挤在一起;早起晚睡,她已经不知道要洗漱,每天都要提醒,然后,母亲便到处找她已收拾起的杯子、手巾、牙刷,然后是她不停地抱怨自己的记忆。
母亲喜吃蛋糕,喜欢她的大眼睛孙子,毫无顾忌地把蛋糕给不足一岁的孙子吃,被吓坏的弟媳刚刚制止她,母亲又会忘记,仍把蛋糕送到孙子的嘴边。母亲不时地要把门前的鞋一丝不苟地摆放整齐,她说怕人进来踩脏,将自己的鞋穿在脚上,在室内走来走去,告诉她换下来,母亲会有各种理由,鞋是刚刷过的,或者,在外面没穿几次,然后数落我们对她的“挑剔”。
傍晚,带母亲出去散步,或者,早上带母亲去早市,母亲会一遍遍地问遇到的邻居“吃饭了没”,我难堪至极,好在邻居们理解。
阿尔茨海默病,老年性痴呆的一种,是一种在老年期前后起病的中枢神经系统原发性退行性疾病。一九○六年,因德国神经病理学家阿尔茨海默首次报告而得名。阿尔茨海默病临床表现是短期记忆丧失,认识能力退化,逐渐变得呆傻,甚至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听小姨说,她同事患此病的母亲,十几年了,家人终不堪其扰,送至敬老院。
我呢,有时面对自己对母亲的不耐烦,我自责,怎么不能忍呢?她是病人,是母亲,有些耐心,再有些耐心。
雪上加霜,母亲患了重病,那种所有人都不愿提及的病,做了大手术。可是母亲浑然不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像门一样被打开了,不知道医生的手已重新安排了她的生命结构,更不知道如何爱护自己的伤。但是,她强烈地感知疼痛,比常人更不能接受哪怕轻微的疼,即使生理盐水触及皮肤的凉,她都不能忍,或者已经不会忍,为此,她毫无顾忌地抱怨,不近情理地向我们发脾气。不疼时,她认为自己没有病,不只一次,还在化疗,母亲在医护人员的惊诧中,顾自离开,任亲人们心疼、无奈,却谁也无法劝阻。
以前的母亲通情达理,总是过多地体谅别人,现在我们面对的,已经不是我们的母亲,她真正的灵魂已经远走。
母亲,让全家人在煎熬中精疲力竭。
我们,我是说,我和弟弟妹妹,我们需要一个母亲,需要对一个我们叫母亲的人尽孝,让她在生命的余年尽可能多地享有人间的好,除此还有什么呢?虽然,她会不记得,甚至不能全部感知。是的,她越来越不记得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几个儿女,说我是她的同事。除了求医减轻她身体的苦痛,我们向神性世界,为母亲祈福增寿。即使增加的仅仅是她生命的长度,即使增加的是我们日复一日心力交瘁的长度。
母亲,我是说,阿尔茨海默病还在接近其他母亲。一个做教师的朋友说,他的母亲,寒冷的冬天,衣衫单薄冲出家门;他正在上课,母亲时常打进电话,询问他在哪里,怕他丢了。一位同学的母亲,不认得他是第几个儿子,一次次从家中走失,家人一次次在焦虑中寻找,即使他身为医生,即使他的父亲是市神经科创始人,即使他们是医学世家。
她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们,已经不是她们自己。她们,让人哀痛不安,却无能为力。
谁能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个世界,要抵达哪里,谁来拯救。
综合各调查结果,我国六十五岁以上老人中阿尔茨海默病患病率为0.3‰左右,已与发达国家接近。在美国,阿尔茨海默病已成为老年人第四位主要死因。由于人均寿命延长,老年人口迅速增长,阿尔茨海默病患病人数必然相应增加,已构成许多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主要卫生保健和社会问题。
阿尔茨海默病病因不明,目前已发现若干基因突变或多肽性与阿尔茨海默病发病有关,但仍然不足以对其病因和发病机制作出满意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