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维扬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我随知青浩浩荡荡的队伍踏进了平坦、贫瘠的苏北劳改农场大地。在大雪纷飞之夜,我首先听到了关于马的恐怖传说:
一匹叫“排骨”的瘦高马,驯服它的代价是五个场员的腿骨。谁一跨上去,它便就地一个打滚,压折他的腿。
一个场员的脑袋被马踢得粉碎,原因是他窥探两马“做爱”,忘乎所以,越凑越近,以致激怒了马……
也许是年轻气盛的缘故,不满十七岁的我,终于咬咬牙决定学骑马。当然,那年厚雪没膝的艰苦环境,使自行车在泥泞的公路上寸步难行,为了上场部开会,办事方便,我也不得不下决心以马代步。
学骑马要有不怕摔的勇气。马欺生,不是挨墙角蹦,有意把我的脚往凸起的水泥角上撞,就是骤然窜入营房屋檐下,让高高在上的我躲避不及,仰面被击中。等我爬起,它已不见踪影。有一回,它驮着我绕着直径十米的大粪坑急转,我害怕极了,一闪身,重心外移,被狠狠摔出,脸上手上尽是黏乎乎的血。几天下来,只能俯卧睡眠,因为两股与马背无情摩擦,血泡破了,痛疼无比。
然而不久,我便尝到了做征服者的神气:当明丽的春光撒满苏北平原时,我和农友们持枪跃马,在广袤的原野上追捕野兔、围打野鸭;当潮湿温暖的夏季之晨,我们牵马步入茂密参天的防风林尽情采集蘑菇;金秋是丰收庆贺的良辰,我们各营、连干部骑马赛跑,看谁跑第一,稍落后者便会不留情地吃到前马后蹄踢腾送上的泥巴;寒风嗖嗖的冬天,铁蹄踏雪,威风凛凛……
我眷恋着农场的马,还由于它帮我脱离过困境。
深秋夜,冷雨注。我独身赶着外号叫“老歪犁”的老公马从三十多里外的海堤往回走。四周雨帘密,二目难辨路,终于迷径,车陷森森的芦苇荡。我浑身湿透,饥腹咕咕,疲乏与恐惧交织成一张绝望的黑网,向我压来。环视四周旷野黑咕隆咚,我不知自己陷在何处,离营地有多远。下半夜,雨渐渐停了,“老歪犁”这匹上了岁数连犁都拉歪的老马竟奇迹般地把我拉回了营地。四十多年过去了,它一定早就“寿终正寝”了,可我,仍深深地怀念它。
一九七二年冬天,我进入上海师大文艺系上学。入党时,没想到‘工宣队’的领导重点审查我关于骑马的“问题”——一匹新从总场发配的母马,我骑了一百多里路来到营地,它早产了。虽然兽医曾明告我:“它一直未受孕……”我仍发自内心地痛恨我的过错。
我爱马,爱骑马,并时时油然勾起对马的回忆。尽管我知道,岁月如流,青春不再,身姿已不如先前,但曾在马背上磨练出的坚忍不拔的脾性,还时隐时现……
二○一○年的上海广厦林立,如日东升的年轻人拥有很多很多,可惜,“马背”与他们相去甚远,“烈马”更与他们无缘……但是,他们必须奋力去寻觅那块坚硬的砺石,学会驾驭生活的奔马,才能锻炼出男子汉的阳刚之美!
城市,不能没有阳刚!
(作者单位:上海市群众艺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