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式昭 刘恩平
“敲糖帮，踏遍了坎坷路；货郎担，洒满了苦汗珠。拨浪鼓，摇来了万家富；小商品，垒起了金义乌。” 一曲山歌土调伴着一声粗犷的叫喊：“鸡毛换糖啰！”就此拉开了现代婺剧《鸡毛飞上天》的序幕。地处浙中山区的义乌市，从历史上的鸡毛换糖、路边集市到国际商贸中心，用30年时间闯出了一条举世瞩目独具特色的发展之路。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这种沧桑巨变是义乌市婺剧团多年的愿望，这种大胆创意却让编剧姜朝皋啃上了一块硬骨头。这样的戏——这样的现代戏，我们看得太多，也几乎看得太疲，大多流为斗转星移的拉洋片和政策图解的说教。因为描写一个时代的沧桑巨变，要用一部两个小时的戏曲长距离去表现是十分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姜朝皋毕竟是一位有着深刻的思想又善于编织戏剧情境的剧作家，他常常在独特的立意中于细微处显现宏观主旨。这回他又匠心独运，避开全景式的宏观描写，而是另辟蹊径通过一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来反映改革开放以来义乌发生的风云激荡，表现出义乌几代创业者坚韧顽强、诚信包容、敢为人先的精神品格，从而展示芸芸百姓“鸡毛上天”的凡人奇迹。同时在历史断面中注入现代反思，通过人的裂变更新折射出时代的发展变化。全剧以“驱冬雾”“涌春潮”“搏夏日”“揽秋光”4个时代段落来结构篇章，以三代人的不同经历来刻镂时代风神。其中着重塑造了第二代女主人公金玉兰，这个义乌农民商人向现代企业家嬗变的典型形象。
金玉兰身上既继承了祖辈拨浪鼓文化中吃苦耐劳、以诚为本、讲求信义的优良传统，又发扬了现代企业家敢闯敢当的独立精神，她性格执著而坚韧，行为果敢而智慧。在创业之路上，她总是先人一步，快人一招，标立潮头，敢为人先。其中，16岁勇闯“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与县委书记的据理力争，风雨商途中毫无犹豫地为诚信而退货，对狡猾同行“以毒攻毒”的斗智斗勇，在企业转型中毅然撤掉丈夫成兴总经理之职而另请高明的任人唯贤，这几场戏都极为精彩地凸现了一个商界搏击风浪女强人的动人形象。而在其与丈夫、父母、儿子、弟妹的戏中，又深深表露出女人的柔情。其丈夫成兴勤劳忠厚，带有江南男子“妇唱夫随”的类型色彩，但从其为了品牌信誉而烧掉两万条次品彩棉裤的举动，以及与妻子为聘请外人当总经理所引发的矛盾中，又充分体现出鲜明的个性特色和时代质感。
剧中，第三代人成功的形象也非常令人警醒。当整个家族都在反对金玉兰撤换成兴的决定时，他们的儿子成功却大力支持：“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要彻底改变外人把义乌商人看成是一群没文化的农民，靠贩买贩卖发财的暴发户形象。”在以后几次商场博弈中，更充分体现出他的智慧和才干，俨然一个家族企业优秀接班人的形象。可到最后一场，在金成集团公司成立15周年庆典上，正当董事长金玉兰宣布让留学剑桥、历练有方的儿子成功继任总经理之时，剧情却奇峰陡转，成功坚辞不就。他敞开肺腑地唱道：“所有的成功都出不了复制品，有多少富二代湮没沉沦。滔滔商海波涛滚，瞬息万变满风云。晋商徽商当初多兴盛，到今朝昔日的风光却难寻。想当年开封府本是小城镇，北宋时发展成世界大都城。到元末又倒退回小城镇，历史的淘汰实无情。”成功想到的是居安思危搏激流，不愿当坐享其成的“富二代”，他要迈开自己的双脚走出去闯天下，做一个自力更生勇立潮头的新生代！成功所代表的第三代人，有着更加超越父母的视野襟怀和创新理念，更加清醒地看到既往思维定势的局限和自身存在的不足。这种沉潜的理性反思和理想抱负，昭示着义乌的广阔未来。这里不仅透视出剧作家的忧患意识，也寄寓了对中国企业家的文化期盼。
第一代的金友义也不可忽视，他的戏份虽然不多，却是点睛之笔。在各种矛盾交织之际，他在病中对女儿金玉兰说道：“孩子！阿爸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又到了当年鸡毛换糖的地方，那些个乡亲们跟当初一样，招呼我喝茶歇脚，亲热无比。这都是货郎担拨浪鼓结下的情义啊！你们现在企业办大了，钱挣多了，可人的情义不能忘，做人的根本不能丢啊。” 一个“鸡毛换糖”的梦，彰显的不仅是商业趋利的道德底线，也是中华民族性情的坐标，剧作家在不露声色中显露出该剧的精神价值。
该剧的更大价值还在于在戏曲舞台上，呈现出一个当代中国城市经济改革发展的典型。在30多年前，全国上下对农民经商、贩买贩卖还视为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之时，义乌的决策者敢冒巨大的政治风险，顺乎民意出台允许农民经商、允许贩买贩卖等“四个允许”的文件，这对义乌的发展具有里程碑意义。“四个允许”所实现的社会创新，其革命性的标志就是农民可以成为商人，实现了农民身份的实质性变化，创造了义乌经济发展的新主体——“农民商人”。就此而言，其意义并不亚于当年小岗村的土地承包制。编导者敏锐地察觉其社会价值，于是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对此进行浓墨重彩的渲染，并通过金玉兰的口，喊出了县委领导那句“天下的事再大，也大不过老百姓要吃饱肚子”这句石破天惊的话，这句既普通又极富哲理的话，代表了党心、民心，也画龙点睛地点出了义乌之所以发展成全球最大小商品超市的源头所在。
《鸡毛飞上天》整个舞台呈现鲜活灵动，没有僵化俗化而充满创新。著名导演童薇薇以洗练流畅的节奏，开合自如的调度，变幻多姿的场面，准确提神的氛围，构建了该剧整体和谐的舞台景观。作为一出现代戏，该剧场景众多，如荒村野道、义乌城区、崎岖山路、商品市场、公司楼宇、制衣车间、医院病房等，导演充分调动了戏曲音乐性的情境转换，借鉴了电影蒙太奇的时空跳接，使得整台戏的演出紧凑有致，一气呵成。无论是人物语言、服装特色、环境营造，该剧都没有止于写实性的交待，而是在空灵处抒发人物的心理情怀，从而迥别于一般现代戏容易堕入的堆砌和琐屑，使该剧显得土气而不俗气，亮丽而不炫耀，在写实之时注重了审美的提升。在群众场面的设计上，她与编舞梁萍茹合作，从戏曲传统程式中汲取滋养，巧妙地创造出一系列新的程式舞蹈场面。如货郎担舞、拨浪鼓舞、商贩领证舞、挑货双人舞、商铺开张舞、焚烧棉裤舞、流水作业舞、公司庆典舞等，无不一场一格，风生水起，将生活化素材和虚拟化美学结合得水乳交融，充满了青春气息和都市韵律，大大强化了一般现代戏演出可能贫乏的美感。义乌市婺剧团的演出阵营相当整齐，几个主要演员的表演十分得当，尤其是扮演金玉兰的楼巧珠，对人物内心的把握极具分寸感，内在情感和形体气质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使演出满台生辉。
戏曲作品一方面以习俗、道德、审美等传统基因顽强地存在于国人的精神腠理，支撑着文化人类学的稳定结构；另一方面，却又遭遇着与中国社会一日千里的经济化、城市化、国际化进程的艰难赛跑。于是我们看到，各地的现代戏固然品目繁多，但不少存在着形式花样翻新而内容贫乏苍白，或价值观念谬误和人物类型落套等缺陷，还有诸如描摹市井生活的失之于鸡零狗碎，铺写历史变迁的则失之于浮光掠影，凡此种种，严重暴露出美学的失基，体验的失忆，情感的失真，价值的失衡。而婺剧《鸡毛飞上天》一经推出，却令人耳目一新，引起强烈反响，无论是当年的创业者或后来的继承者看戏后都交口称赞，感慨万分。虽然该剧还是刚刚出台，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但其思想艺术价值却是沉甸甸的，无论在弘扬时代价值精神、铸就现代艺术品格、塑造当代人物典型还是表现地域特色风情等方面，都给人们以深深的启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