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党辉
一台景,两个人,1小时45分钟的演出时间,在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为了一个搞笑剧本能够通过审查上台演出,某喜剧剧团的编剧不断修改剧本,以迎合国民政府文化审查官的趣味和要求。7天时间里,随着多番的审查与修改,在和编剧的接触中,审查官的内心的对峙情绪悄然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这就是北京人艺近日上演的话剧《喜剧的忧伤》的大致故事。剧本改编自日本著名舞台剧《笑之大学》,导演徐昂对剧本做了本土化的处理,将故事移植到上世纪40年代抗战时期的重庆。
《笑之大学》刻意选择7天来展示两个人的内心变化,暗合上帝创造人类世界的时间,也许这出戏的潜在的语汇即是:艺术拥有能够创造出一个美丽新世界的神力。7天时间,从无到有,从暗到明,从混沌到清晰,从虚空到充实,一点一点地,人性力量不断发酵、成长,冲破个人内心的限制,逾越时代的藩篱,从战争年代的幽暗中慢慢显现出喜剧或者说戏剧艺术的光亮。这点光亮,烛照着惨淡的现实世界,也烛照出两个个体灵魂的尊严与高贵,尽管这点光亮抵不过编剧注定要“战死沙场”的命运。
这出戏的成功,首先归功于导演对剧作的选择,对戏剧剧本思想性、文学性资源的敏感捕捉和深度开掘。从2001年处女作小剧场话剧《第一次亲密接触》到2011年的首都剧场《喜剧的忧伤》,10年之间,北京人艺青年导演徐昂的进步令人赞叹。个人认为徐昂对戏剧文学价值有非常独到的见识与理解。无论是《动物园的故事》还是《小镇畸人》,两部戏的改编、排演都显示出了导演对当下戏剧现状、对时代生活的强烈关注和成功把握,丝毫没有戏谑与流俗,尽管没有如《喜剧的忧伤》这般赢得社会和大众的广泛关注,但是在戏剧界赢得了良好的口碑,积攒了不少人气。大家常说优秀剧本是一台戏成功的一半,对优秀戏剧的思想性资源的发现发掘,是一种建立在艺术实践基础上的艺术自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文艺作品最终极意义的竞争,拼的就是理解力。你对世界的理解达到什么程度,作品才有可能呈现到什么程度。大众传播时代的戏剧,在商业化、娱乐化、大众化的方面自然无法与电视剧、电影匹敌,那么在艺术性和思想性方面不断掘进,彰显戏剧最永恒、最直接面对观众的力量,恐怕应该是中国话剧未来的一条光明坦途。
就舞台表现来说,陈道明不愧为一个天才演员,多年没有在舞台上演戏,一出手便“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他所饰演的审查官这个人物一上台就带有一股子刚毅和不近人情的神色,全然不同于他以前所塑造的方鸿渐、溥仪、康熙这样的书生或帝王的形象。后来观众发现审查官这个人物有从军的履历,所以他的表演挂着审查官这一人物的前史,带着军人气质。此外陈道明演出了审查官内心的变化,从出场时漫不经心“铁板一块”式的审查官到结尾充满感情、热情和激情的作为个体的一个人,从开始的强硬删除到后来参与剧本修改再到融进戏里跟编剧一起扮演角色,直至最后认识到笑所代表的价值。而这正是这出戏的核心所在。另外,陈道明“独眼龙”的设计也暗藏语汇:始于个人或者时代目光之昏暗,终于喜剧艺术之明亮。
何冰所饰演的编剧中规中矩,他力图在舞台上展示一种底层小人物式的聪明与坚忍的状态,但是他的表演缺乏了某种属于文人的外柔内刚,甚至是秋菊式的“驺”,编剧内心对喜剧的近乎于自虐的坚持、修改、再坚持,他内心的“这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方式”这股子坚韧和心理支撑没能被充分演绎,被何冰所表现出的小人物的圆融、嬉笑的顺从所掩盖,所以到结尾处编剧对审查官讲出只对他一个人说的那段话的时候,感染力很弱。另外编剧这一人物还是要有一些年代感的,多一股骨子里的文气才符合编剧这一强大的灵魂吧,或者可以参照一下中国上世纪40年代的那么多戏剧团体的编剧、导演的形象。或许因为陈道明气场强大,我们从整出戏读到更多的是笑融化了一颗坚硬的心,而编剧身上所蕴藏的抗争精神被弱化了,他以卵击石的莫可奈何以及属于那个时代的忧伤也被弱化了。
从整出戏的效果来看,上半场有些沉闷,下半场又有些匆促。上半场陈道明的表现收得过紧,其实可以色彩更鲜明更有层次。下半场尤其是第6天、第7天何冰有些过于轻易,应该强调出人物的变化。7天之中几番的修改,其间暗藏的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应该更为明晰、更为夸张,依照顺序着力强调,只有这样,结尾处点题的矛盾才能释放巨大的爆发力。陈道明所饰演的审查官,即作为文化官员的他,出于对职业的忠诚,他再次对编剧的剧本给予“不予通过”的决定,并祝贺他能为国而亡为国捐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他完全被喜剧感染,满腔真情:你一定要活下来啊,你的剧本我给你保留,没有演员我来为你演。何冰所饰演的编剧,他不畏人言,不畏困难,坚持一个人以喜剧的方式斗争到底,坚持用艺术释放我们的心灵,坚持“普罗大众无论何时都应该拥有笑和美好生活的权利”这一人道主义理想。从工作关系这对矛盾中,两人都要服从强大的时代对人物命运的安排(参军)和对剧本的审查行为(不予通过),而作为两个个体的人,他们在此刻,惺惺相惜,真情流露,互相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