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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报 >  201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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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万岁

    王  蒙

    多年前,我在新疆伊犁地区生活过一段时间。一九六五年冬天,我们分到了爱人所在单位新落成的教师家属房,平房,大约二十平方米。我是多么珍惜,有了自己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窝,属于自己的避风港。我的岳母习惯于说的一句俏皮话是:新盖的茅房三天香。新的总是好的。由于是新抹好的墙,而这墙是先将麦秸泥抹在砖上,抹得光滑铮亮,再刷上一层或多层石灰,取其白净。我们进家的时候四壁尚未干透。与北京不同,伊犁地区不是夏潮冬燥,而是夏干旱而冬季多雪潮湿。房间里一生火,温度一升高,新麦秸里混藏着的麦粒纷纷发芽,墙上满是绿苗。我对自巴彦岱来访的农民朋友开玩笑说,这是我种的实验田。

    类似的故事是伊犁的电线杆子,新伐的木头,一头刷上沥青,栽进地里,过几天,电线杆子发芽了,长出鲜嫩的绿色枝条。可能多数情况下,这只是木头内部的生命汁液在起作用,这样的枝叶当然不会成长,只能凋落。但是我仍然愿意把它看成伊犁这个神妙的地方的土地与风水的活力的证明。噢,那是一个栽上电线杆子也能发芽的地方。

    好也罢赖也罢,又是一番日子。

    从伊犁返回乌鲁木齐市以后,有一段时间无须天天上班,我常常待在家里写作。我写伊犁的肥沃土地,写到维吾尔族女人的嗜茶,写到伊犁地区其实是受俄罗斯人的影响勤于为房屋粉刷,我写到秋收、麦场、牛车、水磨、夜半歌声、婚礼……当然,我也写到在伊犁看到过的电线杆子发芽的奇景。一经写到了生活,写到了人,写到了苜蓿地,写到了伊犁河,我总是如醉如痴、津津有味。

    冬天有室内的炉灶与火墙,当然就在室内做饭。我们特意在炉灶上安装了电烤箱,我由于不需要按时上下班,便常在家里钻研烤箱里的炊事学问。我做得最好的是把南瓜擦成细丝,与百分之八十五的玉米面,百分之十五的白面混在一起,烤成大块烤饼。受当地人的影响,有时候也掺些洋葱和盐,烤出来香味扑鼻。我还想试着烤面包,买了鲜酵母,买了啤酒花,掺进了牛奶鸡蛋,始终没有成功,烤出来除了没有面包的气味以外,各种气味都有。

    我曾在乌鲁木齐新华东路一巷五号住了两年,房东是一位老太太,阿依穆,住我们隔壁。众房客评论此老婆子太恶劣了,竟然将地板拆除卖钱。最惊人的是,我搬进来后才发现虽有电灯泡却没有电。一问阿依穆,她说是她把我们屋的电掐断了,原因是两套房合用一个电表,她的用电是半年才用一度,过去的房客却要求与她分摊,她太吃亏,干脆断电。这创造了我一个显示维吾尔语水平的机会,我乃用极文明礼貌的,带几分古老的上层风格的维吾尔语向她足足地卖弄了一回辞令,说明我必须用电,我不考虑电费的分摊问题。缴电费时一切可由她定,我可以缴百分之六十,或七十,或八十,或九十,或九十一,或九十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直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只要不是百分之百,我情愿多承担一些电费,但是如果不让我用电,那是不可能的。

    看,这就是语言的力量,辞令(哪怕有些装腔作势)的力量,我的一番伟大古老的维吾尔雄辩语言,闹得阿依穆只有翻眼的份儿,只能称是。后来的实践证明,她在缴纳电费一事上,倒也不算太不讲道理。

    由于常停电,我们也准备了相当正规的煤油灯,并常常擦拭玻璃灯罩。

    读书,写作,学习,生活,其乐无穷。

    生活,你永远那么具体,那么琐屑,那么普通,又那么难以须臾离开。

    我喜欢生活,我喜欢日子。在我写《青春万岁》的同时,我也喜欢说“生活万岁”!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家安装了两台空调,有高消费之感。至于冰箱与洗衣机不但早就有了,而且更新过了。之所以要更新,都不是机器的问题,而是我们使用上的问题。济南产的什么小鸭牌洗衣机,根本没有坏,不知道自来水龙头被谁关上了,我乃自作主张换了新的,把旧机当废品卖了。而一台日本日立牌冰箱,由于我放置的地方冬季太冷夏季太热,不符合它的工作环境要求而报废。

    我的家与此期间中国城市的许多家庭一样,进入了家用电器飞速发展时代。电视屏幕越来越大,音响质量越来越高,微波炉、电磁灶、电烤箱,各种影像产品一应俱全。等到有了这些以后,才想通了:这又算什么呢?这样普通……怎么会羡慕别人的家用电器呢?

    一九九七年,我在北京市近郊购买了一处农家房屋的使用权。我有时候想,生活在别处是一种理想,一种想象力,一种追求和梦幻的能力,是一种生命的不安与躁动,是挑战也是自我折磨……也许没有生活在别处的固执与痛苦就没有文学。反过来说,没有文学与生活现实的适当距离,你就很难活下去。

    乡下的小动物实在可爱。我们室门外有一盏电灯,突然拉线电门不灵了,最后查明是由于一只飞蛾往电门内部甩了子,而飞蛾卵是不良导体,割断了电路。村里发生过一次自来水停水事故,经查,是由于一条小蛇咬断了电源线,停电造成了水“叫”不上来。至于那里的虫声鸟声,尤其是虫声,绝对是盛大的交响乐。那是一个天籁乐队!鲁迅在《鸭的喜剧》中曾引用爱罗先珂的话说,缅甸那边的虫鸣如交响乐队,而北京是何等的寂寞!认为北京是沙漠一样的寂寞,我想主要原因是没有到郊区来。其实旧北京也时有蝈蝈与蛐蛐、黄鹂与乌鸦的鸣叫的,旧北京的虫鸟鸣叫比新北京是更加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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