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君超
我第一次知道朱文钧的名字,是在《收藏家》杂志创刊号(1993年10月)连载的朱家溍先生写的《介祉堂书画器物目录》,后来该杂志还连载朱先生的《欧斋藏碑帖目录》、《萧山朱氏六唐人斋藏书目录》。我没有想到,在清末民国竟还有这样一个大鉴藏家。碑帖、法书、古画、铜器、官瓷、玉器、古籍、古家具等,无所不有,无一不精。就民间收藏而言,朱文钧虽无法与清宫内府相提并论,但似可与清末民初的恭王府一比高下。
朱文钧(1882—1937)字幼平,别字甄父、甄甫,号翼庵(以下均称翼庵),浙江萧山人。因藏有六种宋蜀本唐人集,名藏书斋曰“六唐人斋”。因藏宋拓《鲁峻碑》,斋号曰“宝竣斋”;藏有宋拓和明拓两种《天发神谶碑》,其中宋拓本罗振玉题为“海内第一本”,斋号曰“天玺双碑馆”;藏有北宋初拓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清宫旧藏。以下简称《九成宫》),斋号曰“欧斋”;藏有北宋蔡襄自书诗册,斋号曰“宝襄斋”。翼庵曾祖朱凤标(1800—1873),是道光十二年一甲二名进士(榜眼),同治年间,官至体仁阁大学士,时人称“萧山相国”。曾两次蒙御题匾额,其一曰“台衡介祉”,故翼庵因以“介祉”为斋号。故宫博物院成立后,翼庵被聘为专门委员会委员,负责鉴定故宫所藏古代书画、碑帖及古器物。他一生收藏有古拓善本碑帖七百余种,后均由朱家后人捐赠故宫博物院。
《欧斋石墨题跋》分为四卷:卷一为秦至南北朝;卷二为隋唐至五代;卷三为刻帖;卷四为补遗,随文附印图片二百余幅,其中有翼庵题跋墨迹五十三幅。施安昌先生在本书《前言》中说:“欧斋藏碑的特点有这样三个方面:第一,名碑名帖为多。如两汉碑刻近七十种,当时所能见到的几乎全部收入。唐代碑版数量最多,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欧阳通、王知敬、李邕、史惟则、苏灵芝、李阳冰、张从申、颜真卿、徐浩、柳公权等名家存世碑拓皆囊括其中。第二,善本精拓为多。宋拓二十余种,元拓四种,明拓四十余种,含英咀华,孙承泽难以比肩。第三、有鉴赏家、学者题识为多。如元拓石鼓文,为孙克弘故物,附周伯温临石鼓文墨迹,有翁方纲、吴云、张祖翼、杨守敬等题识。”施先生文中评价欧斋藏碑帖,连清初碑帖大收藏家孙承泽也难以比肩,应是清末民国年间碑帖收藏第一人。启功先生在本书序言中也说过:“昔人每病项子京、梁蕉林未留目录,今先生之藏碑帖,不减项氏、梁氏之藏书画。合观题跋目录,则近代石墨之富,无或逾此完且美也。”
碑帖鉴赏实难于书画。明人屠隆《考槃余事》中尝云:“法帖真伪,入手少,不用心著眼,即不能辨。”它需要鉴赏者对曾阅过的各种不同时代拓本的每个微小差异,都能够做到过目不忘,铭记在心。这除了平时积累的相关知识和经验外,还绝对需有天赋,而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古今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具备。就近现代而言,书画鉴藏家可谓不计其数,但真正的碑帖鉴藏家则屈指可数,其原因即在于此。
翼庵是近现代碑帖鉴藏大家。他藏有北宋初拓欧阳询《九成宫》(明库装)、明拓“游麟未凿”本(松麟馆旧藏),在二拓本后均有其考鉴长跋。他详细考证各种《九成宫》拓本中文字泐损的差异,巨细无遗;另还有各种传世拓本的流传和著录情况,令人叹为观止。另外,翼庵还为王叔鲁藏南宋拓《九成宫》作长跋。他鉴定“栉”字仅存小半,“其余尚隐隐有画痕,当是初剥未甚泐时所拓,亦宋拓中之极早者。”而“栉”字已断,则是晚宋本。他在明拓本题跋中说:“昔人云兰亭难辨,九成亦何独不然?”翼庵诸篇《九成宫》跋记,可称鉴定圭臬。
欧斋所藏许多碑帖上有明清代以来的名家题跋,比如明拓本《韩敕造孔庙礼器碑并阴》,就有翁方纲、陆恢、吴昌硕、赵叔孺、张祖翼等人题跋、题签二十余则。明拓《荡阴令张迁碑》(“东里润色”不损本)、《仙人唐公房碑》(端方旧藏本)、宋拓《孔颖达碑》(清宫旧藏本)、《阙特勤碑》(清末志锐拓本)等,均有名家题跋累累,印灿墨华,古色照人,真可谓开卷石墨香。亦如明人文震亨《长物志》中所言:“且有一种异馨,发自纸墨之外。”凡碑帖书画,有无名家题识,其鉴赏和文物价值大不相同。
在欧斋所藏和鉴赏过的法帖中,南宋拓《泉州本淳化阁帖》(五、六、七卷)、《绛帖》(王世贞旧藏本)、宋拓《汝帖十二卷》(清宫旧藏本)、宋拓《孙过庭〈书谱〉》、宋拓《颜鲁公争座位帖》(董其昌、李日华等题跋)、宋拓《王晓本〈兰亭〉》、《旧拓褚书〈兰亭〉》等多种宋、明拓《兰亭》,其中有些可能并非真宋拓和真定武,但翼庵在法帖上的考鉴功力,可与碑帖同为其石墨鉴赏之双翼。
北宋拓本《九成宫》是欧斋镇斋之宝,当年著名碑帖商人和鉴定家张彦生欲售而索重价,翼庵不得不以变卖所藏沈周《吴江图》、文徵明《云山图》而易之,爱若头目,因以名斋曰欧斋。欧斋还藏北宋拓李邕《云麾将军李思训碑》,清末民初此帖佳拓本约有六种,分别为景朴孙、罗振玉、颜韵伯、建德周氏、南丰赵氏和翼庵藏本。周氏藏本当时号称“第一本”,但亦有描失处,且其中“精虑众艺”之“艺”字泐痕已微粗。翼庵藏本为灵石人何子彰旧藏,出自陕中故家,也是张彦生为他收得。翼庵自鉴为通体完洁,精神奕奕,字口刻画如新,似对手迹,当在其他诸本之上。当时尚有宋拓李邕《岳麓碑》待沽,翼庵亦极欲得之,因自题斋名曰云麓,以待来日。但后因价昂而最终未能如愿,叹为平生之憾。上述二段鉴赏掌故,当可传世。
翼庵工书法,亦能山水小品。其幼子朱家溍先生晚年曾说:“我的父亲幼习颜鲁公,三十岁始广蓄汉、魏诸碑。展对临摹,渐染北魏笔意,继而厌之,自谓俗恶,乃取所藏宋、元、明诸家墨迹……心摹手追,于是下笔顿改前貌。”(朱家溍口述、朱传荣整理《中国文博名家画传·朱家溍》,文物出版社2003年)翼庵在四十岁以后开始学唐人徐浩,自五十二岁得北宋拓本《九成宫》,遂书风多具欧意。
从《欧斋石墨题跋》中五十余幅翼庵题跋墨迹,观其一生之书风,中年嗜董书,并参以颜字为骨,晚年则取欧书损益之。唐人诸贤之书,其实欧书颇难学。清代书家姚孟起《字学臆参》中尝云:“欧书貌方而意圆。学者欲其方,易板滞;欲其圆,易油滑。”然翼庵能参透欧书三昧,故其晚年行书小楷成自家书风。加之又是大鉴藏家,平生燕居焚香,收拾尘心。读书鉴赏有暇,则兴来题跋,以写自己性情与学识。超乎象外,得其环中,故其书哪得不佳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