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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报 >  201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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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 母 记

    从维熙

    在母亲节到来之际,用今天的“以人为本”为镜,回眸血色“文革”中的母亲肖像,让我们更加珍惜今天来之不易。——题记

    “文革”正进行得风风火火,正好在这个时刻,好心的劳改队长董维森破例给我半天的假,让我回家看看母亲和儿子。

    午后,从团河农场骑车途经南苑进了永定门后,看见大街上红卫兵正在批斗“黑五类”家属。我的心顿时忐忑不安起来:我此时进家,会不会给老母亲带来什么麻烦?因为我的街邻都知道我是因划右派而送进“大墙”的劳改分子。因而途中决定不直接回家,先去找熟人探个虚实。故而我先骑车到东四人民市场,找到在那儿当售货员的邻居刘嫂,询问我母亲的情况。

    她躲开别的售货员,用最低的声音对我说:“你先不要着急回去,等天黑了再回也不迟。你妈前几天已经被红卫兵挂上一块大大的木牌。我昨天晚上偷偷去屋里看过她,她精神还不错。”

    “抄家了吗?”

    “搜了一遍,好在你家也没有啥‘四旧’了。”她说。

    我不敢在刘嫂身边逗留,怕给她惹麻烦,可是夏天天黑得又比较晚,出了人民市场,我沿着小胡同转了很久,待天大黑以后才偷偷溜进院子。屋门没有关,我轻轻一推就进了屋子。真是最知道儿子的莫过于母亲,她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从里屋走了出来。垂挂母亲脖子上的那块大木牌子,完全与《苏三起解》颈上的木枷一样,不同的是,母亲脖子上的大木牌子,比京剧舞台上的苏三挂着的要大得多。

    特别使我心痛的是,那块大木牌子不是用绳子而是用铁丝挂在脖子上的。木牌又大又沉,母亲的脖子被铁丝勒出一道深深的沟槽。因而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用手去摘她颈上的牌子,母亲一下拨开我的手说:

    “不行!不行!”

    我说:“晚上没有人来,您怕个啥!”

    “隔墙的街坊就是红卫兵,说来就来。你还是少惹一点是非吧!”

    在那个血色年代,我理解母亲的忧虑,但出于母子亲情的本能,我松开了手之后,便拿来一块厚厚的布片,垫在母亲的脖子上,这样可以减轻一点她的疼痛。

    母亲不放心地听了听窗外,惊恐地对我说:“没有打我就算阿弥陀佛了——你听,东院吴家正在打人哩!”

    我侧耳听了听,当真是一片鬼哭狼嚎。刚才我进家时,精神太紧张了,竟然没有听见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此刻,我才知道那些发了疯的红卫兵,斗人是不分白天或夜晚的。因而,我唯一可以安慰母亲那颗苦涩心田的,就是紧紧拉着母亲的双手。直到邻居吴家批斗人的吼叫声渐渐稀落下来,母亲才同意我把她脖子上的木牌摘了下来,放在墙角。

    刚才因为母亲胸前的木牌占据了我的中枢神经的全部之故,我竟然忘记了看一眼儿子,此时我稍稍清醒过来一些了,便用眼睛寻觅儿子的形影。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儿子既没躺在床上,也不在昔日我住的那间屋子里。母亲悄声为我解开谜团说,她不想让孙子看见奶奶这个模样,所以运动一来,就把孙儿送到姥爷家去住了。

    母亲能如此从容而理智地面对乱世,当真让我有些吃惊。第二件使我惊愕的事儿,是我和母亲侧身躺在床上时,母亲对我道出的心灵秘密。她说为了不惹是生非,把从氏家族和我儿时候的照片,一把火都给烧了,唯有一张我父亲在北洋大学读书时的照片,她保存了下来。她对我指了指她身上内衣说:“我把它缝在衣服的夹缝里了——”说着,她拍了拍她前胸,“这是留给你和孙儿的,万一我有什么……什么……意外,你一定记住我这件内衣的颜色,里边藏着你爸爸唯一的一张头像照片!”

    眼泪此时已经无法表达我的悲痛,便拉紧母亲的手说:“ 妈,您这两件事想得很周全,我记住您的内衣的颜色了。”

    对母亲和我来说,这是个无眠之夜。我虽然闭合上眼睛,但内心却翻江倒海无法成眠。我想起父亲就读在天津北洋大学时就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后又参加让国民党抗日的卧轨爱国请愿,直到被国民党关死在监狱。此灭顶之灾,已然使母亲内心肝肠痛断,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好容易盼着儿子长大了,儿子因为写真实的文章,又走进了新中国“大墙”;此时她自己又背上了阶级敌人的大木牌子,每天接爱惩罚性的清扫街道——这世道真是过于残酷了。我没有睡觉,母亲虽然背对着我,但她也没有睡觉。因为开灯怕吸引街坊的注意,并有碍我睡眠,便悄无声息地用手电观看桌子上的小闹钟——因为她让我必需在天亮前离家回场,以免惊动街邻。

    大约到了凌晨四点钟,我只好强忍着悲痛的泪水,向母亲告别。我所以不让眼泪流出眼帘,是怕再刺激母亲那颗流血的心。母亲是最知道儿子心思的,她轻轻地拉开房门后,附耳对我低声说道:“放心地走吧,你妈是蹚过苦水河的人,这块大木牌子压不倒你妈!”

    “我相信您会渡过这一关的!”我走出屋门,挥手向母亲告别。

    在归程中的一幕,让我至今难忘。当我骑车穿过南池子街巷的时候,我见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此时天刚微亮,一群红卫兵在斗争一个躺倒在街心的老太太。瞧那阵势,是连夜的批斗会,无论是斗人者还是被斗者,神态都已走形。皮带、链条虽然还在对那老太太不停地抽打,但已显得有气无力。那被打的老太太,此时如同一只死狗,看不清她到底还有没有呼吸。我猜想她还活着,不然那些红卫兵应该早已散去。为了提高斗志,有一个男红卫兵突然喊了一嗓子:“嘿!该你们长头发的发挥威力了,半边天不能只是站脚助威呀!给我上!”

    几个原本站在外围的女红卫兵,便一起挤上前去。她们没有打那个老太太,可是却比用皮带和链条抽打更为刺激人的中枢神经——其中一个,竟然跳到那老太太胖胖的肚皮上,像是跳踢踏舞似的,在上面踩个不停。她一边踩,一边对那老人喊叫着:“你这死顽固,看你交不交出房契!不交出来就踩死你这老资本家!”我大着胆子探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原来那个被斗的老人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可能就是红卫兵索要的房契。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车便惶惶而去。

    归途的路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那个女孩,怎么会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蹬踩呢?按年纪算,她不过十六七岁,刚开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师不会教给她,她的父母也不会告诉她,那么她怎么会有这种惊人的表演?《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记载,那些以杀人取乐的德国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可是希特勒掀起罪恶的战争,大日耳曼民族狂热情绪被诱发出来之后,德国人人性中恶的潜能,便被发挥到极致和畸形的地步。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就像那些杀人取乐的德国士兵?与此同时,我暗暗为母亲庆幸:她虽然胸前挂着大大的木牌,每天去清扫街道,总比这个老太太面临死界要幸运许多。

    因而,此次回家探母的经历,让我终生难以忘怀。因为其中演绎的不仅仅是母子情怀,还深藏着昨天与今天的历史的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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