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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报 >  2012-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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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语录

    叶  梅

    “人穷水不穷。”

    我妈爱说这话,与她从小受苦的经历有关。我妈出生在一九三四年,抗战时期,一家人住在巴东县城的陈家码头。我外公生得俊秀清朗,而外婆是江那边有名的许家桡夫子的大姑娘,嫁到城里来时,一头黑油油的青丝让小城的姑娘们艳羡不已,过了好多年,还记得许姑娘的辫子。外公凭着祖先留下的房产,开着一家豆腐店,专做一种香豆干,在豆干上打一个“叶”字,生意也算兴隆。但到了抗战时期,日本人的飞机一连几次轰炸巴东县城,豆腐店成为一片废墟,外公又被国民党拉伕下落不明,我外婆带着大舅、我妈,还有三个更小的舅舅,全家人走投无路,只好进了从重庆顺江而下的被服厂,那年我妈才六岁。

    开始厂里嫌我妈太小,不肯收, 外婆苦苦哀求人家才答应。可后来发现我妈虽然年幼但手巧,缝的扣眼比我外婆都快得多。后来这厂到了武汉,又到江西、广西等地,住的是芦席棚子,全家的衣服用具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

    但即使一贫如洗,颠沛流离,我妈这人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或许是从小守着一条大江,我妈她生性爱水,一双手就爱洗洗涮涮。厂里的工人都住着烂棚子,只有我妈她们家的席子擦得光洁发亮。长成大姑娘以后,外婆给我妈做了一件阴丹士林旗袍,她爱惜的方式是穿一天洗一回,衣角很快就洗出了白色,人们都说这姑娘真是勤快得可以。

    还有鞋,用我妈的话来说是“一双鞋不是穿破的而是洗破的”,当然指的是她自己的鞋。我妈从小到老基本上只穿布鞋,就是为了洗刷方便。一双鞋穿过几天以后,一定要泡在盆子里,用刷子翻来覆去地刷,特别到了老来,她觉得空气污染得厉害,满街上都是灰尘,还有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因此上一趟街回来,首先是把全身衣服急忙换了洗掉,连鞋也不例外,哪怕是昨天刚穿的。

    我父亲山东人,相对而言不怎么爱洗澡和换洗衣服,我妈就总爱用一句话来嘲弄他,说:“他们北方人一生只洗三个澡:出生、结婚和死了以后。”还说他们北方人即使洗澡也舍不得用水,浅浅的一盆水,只能湿了毛巾,就用这湿毛巾先把身上一擦,然后用手细细地搓,浑身上下地搓,咳,一搓就是这么长一条条的泥。我妈张开双臂比划着,就像拉面那么长。到最后那盆水也不会用完。

    我妈得意扬扬地说:“人穷水不穷,穷也要穷得干净。”

    有一年她到我这儿来小住了一个月,一进门就马上装备成一副系着围腰卷着袖子干活的模样。每天天不亮,我那厨房或者卫生间里就开始窸窸窣窣、哗啦哗啦,爱睡懒觉的我哭笑不得。我妈把我家的桌椅板凳、衣服被子、瓶瓶罐罐全方位地擦抹洗晒了一遍,到最后,连所有能找到的塑料袋都翻过来洗了。门前的细绳上晾了白花花一片,引来人们无数好奇的目光。

    “情愿钱吃亏,不让人吃亏。”

    我妈当年在厂里的夜校学会了写字,还帮着夜校老师——后来才知道是地下党的孙先生送过不少信,直到桂林解放。这段经历没有被她自己写入档案,她参加工作的档案时间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从她当时的年龄来说,也算早的了。她后来又读过书,调换过不少单位,可直到退休,拿的只是一份很微薄的工资。

    但我妈历来出手大方,从不吝啬,只要手里有钱,该用的时候绝不手软。她一惯的原则是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情愿钱吃亏,不让人吃亏。

    从前,同学都爱来我家里玩,多半就是因为我妈对她们热情有加,总是拿出各种好吃的,有时候还没大没小地跟她们嘻嘻哈哈。有位初中的女同学是个孤儿,学习吃饭全靠每月七块五毛钱的助学金,有时候不得已就饿肚子,后来我把这位女同学领到了家里,我妈大块给她烧肉。那时候每人每月只有半斤油一斤肉,我妈总是留着星期天给我们打牙祭。我妈跟她的同龄人相比,她那时的工资不算少,但她从来不存钱,统统拿出来买吃的东西,粮食不够就偷偷买高价粮,油水不够就买鸡蛋、买花生。家里总有剥出的满盆的花生仁,让我和我的同学一把把地抓了吃。那东西果然油性大,吃过以后一天都不觉得肚子饿。我那同学自从饱吃过我妈的花生仁以后,再也不怎么爱吃花生,说那几年真是吃伤了。

    我妈刚退休的那几年,兴致勃勃地去到全国各地旅游,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旅游还没有形成热潮,可我妈走在时代潮流前面,一个人几乎跑遍了全国。

    她这人讲究很多,因此会不分巨细地带上几大包东西,毫不夸张地说,像一座小山。我们肯定她拿不动,可我妈早有主意。去到一个城市之前,先把东西寄过去,或者是那里的一个朋友,或者就是那里的一个旅馆,写上她自己的名字,人还未到东西就已经到了。回来的时候照此办理。

    这得花多少邮费呀。

    可我妈真的是很潇洒,不管走到哪儿,随身只带一个手提袋,清清爽爽的,所以无论走多远回来,她都精神抖擞,没有那种疲惫不堪的样子。

    “凡事都怕下狠心。”

    我外婆本着落叶归根的想法,当年一定要携带全家从桂林回到巴东,我妈不愿意,跟同车间的小姐妹商量,预备等火车要开的时候突然跳下来。但我外婆看出了她的形迹可疑,哭着以死相胁。我妈架不住我外婆的眼泪,心就软了。

    她为此一直后悔。她说如果她跳下了车,她的命运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她把后来受到的所有挫折都归结于当时没有那一跳,因此总结出一条深刻教训就是:“凡事都怕下狠心。”

    我妈的生活因此而色彩分明。她常常把一件事想象得要么是天花乱坠,要么是糟糕透顶,她会下狠心或者锲而不舍,或者坚决排斥。

    我刚进初中就逢到“文革”开始,学校停课,却突然宣布要选红卫兵代表上北京见毛主席。人人都争着想去,可我连红卫兵都不是。虽然在那之前我算得上是品学兼优,还当着学生会的干部,可我父亲已经被揪斗,而我妈被单位的人揭发说是“红旗特务”,一个停电的晚上,一帮人拥进来把我们家抄了个底朝天。这些可怕的事渐渐传到了学校,好些平素亲热的同学见了我连话也不说了。我从里到外都灰溜溜的。

    被选出的红卫兵八月初在同学们极为羡慕的目光中启程去了北京,而我妈惊世骇俗地说,你也去。

    那时社会上风传中央有文件,学生可以步行串连,但校方一直沉默着。老家广东的教导主任在同学们的包围中,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们要去,学校不反对。”等大家还没来得及欢呼,他又补充道:“可也不支持。”

    说到底学校是不怎么同意,家长们也是一百个反对,绝大多数同学也就渐渐打了退堂鼓。而我妈却态度坚决地鼓励我去,中间我有那么一点犹豫,她大为恼火,说只要能去北京,步行就步行。过去她当童工的时候才六岁,就跟着工厂从湖北走到江西,又到广西,几千里地不是也走过来了。火车也坐过,可那叫坐?车厢下边绑一块木板,人就躺在木板上,旁边就是轰隆轰隆的火车轮子,胆小的吓都吓死了。她说凡事都怕下狠心,我要像你这么大,我明天就走。

    在我妈的鼓动下,十三岁的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踏上了去北京的串连之路,几百个初一学生里就我们几个,所有人看我们的目光就跟当年看吃螃蟹的一样。我妈为我打好背包,插上一双黑布鞋,在我那件紫色棉衣里子的前胸后背缝了五块布,就像当年搞地下工作一样,将五十块钱分别藏在了布里。

    女孩子的梦终于实现了,在凛冽的寒风中我们来到了北京,见到了天安门,见到了领袖,还逛了北京的商店。我撕开我妈缝的荷包,取出一张十元钱,给我外婆买了顶帽子,给我妈买回了一盒颜色红红的金糕。她后来咬了一口,酸得直皱眉头,可还是笑着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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