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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初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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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报 >  2013-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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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初开的日子

    贺捷生

    寄养在洪江的第三年或第四年,养父瞿玉屏见我长到了六七岁,该发蒙了,急着送我去读书。但不敢送国立学校,因为洪江是国统区,而我父亲贺龙却在陕北那边,是共产党赫赫有名的将领,闹红的时候在湘西杀过不少人,要是让他们的家人知道贺龙的女儿就寄养在湘西,非把我生呑活剥不可。怎么办呢?养父考虑再三,决定送我去读私塾。

    行武出身的养父,此时在经商,但他乐善好施,骨子里是个兼济天下的人。他做棉纱生意,对洪江出货量最大的木材和桐油也很感兴趣,与家住在澧水江边一个姓刘的木材商保持多年来往。刘姓木材商租下江边一座老宅,把后院多出来的几间厢房让给了一对外地逃难来的父女住。那对父女,父亲是个老先生,足不出户,全凭教人读书写字度日;女儿老实本分,在父亲的影响下略通文墨,是个很有教养的姑娘。养父在与刘姓木材商的交往中,捎带认识了这对父女。看到父女俩生活不容易,以后再去刘家大院,都会带点粮食和肉去接济他们。有了这种情谊,养父想,先请老先生给我上上课,这样既不会暴露我的身份,又能让我认几个字。

    养父和朋友合伙,在离洪江不远的安江开公司,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送我去江边刘家大院拜师那天,他一大早起来,领着我从自家的塘陀巷宝庆馆,穿过大半座小城,呼哧呼哧地往江边走。因为发蒙读书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拜师的时候手不能空着。他带着的礼物是左手一大扇肉,右手一只沉甸甸的篮子,篮子里装着糕点、水果和给老先生定做的一双新鞋子,还有一只鸡。沿路上,那只鸡不断地从盖着篮子的一块红布下探出头来,“咯咯咯”地叫。

    没办正规的拜师酒,但见到老先生,跪还是要下的,头也是要磕的。当养父喊我跪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礼仪,迟疑地望着他。老先生坐在太师椅子上说,这么小的孩子,免了吧,免了吧。可养父没有迁就我,还是让我跪。他回答老先生说,酒席免了,当众拜师也免了,这跪拜不能再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说完,自己也跪在老先生面前,说老先生,孩子瘦弱,胆子又小,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了,请你老多费心。然后把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响。

    老先生是碍着养父的面子,才答应收我这个学生的。养父请他教我,读的虽是私塾的性质,却不照搬私塾的章法。因为他给我上课,必须视养父是否回洪江而定。养父告诉老先生,我每次去上课,他都要亲自送,亲自接。他有事在公司回不来,这课就不上了。正规的私塾教育,应该是风雨无阻,也没有寒暑假一说。老先生教我的东西,也不是通常的《四书》、《五经》,还有《千字文》、《百家姓》、《增广贤文》什么的。而是自选课程,并不与国立学校衔接。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养父把我送到老先生面前时,他都不知道该教我什么。大概也是权宜之计,养父想了想说,就教她精忠报国吧。因为当时正值全民抗战,我爸爸妈妈都在前线打日本人,而且养父自己也是军人出身,所以他几乎未经考虑,就为我选定了课程内容。事后我想,他肯定是出于对我父母的尊重,希望他们的女儿从小有报国意识。

    老先生便教我《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和岳飞的《满江红》。

    单独面对老先生,我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的,眼睛怕看又忍不住往厅堂正中的供案上看。看着看着,瓷板画像里的人动了起来,吓得连气都不敢喘。老先生拿起桌上的戒尺,“笃笃笃笃”的敲打桌面,说,看么子看?把心用在书里,再看我打你的手心!

    幸好老先生的女儿也在厅堂里坐着,每天和他形影不离,不是在一旁缝缝补补,就是蹲在天井边洗衣服。只是动作极轻,像害怕打破瓷器那般害怕打破屋里的寂静,干扰她父亲教我念书。也亏得有老先生的女儿在座,待在宽大昏暗的厅堂里,我才不会紧张和恐慌得哭起来。

    想不起来是姓兰,还是名字里有个兰字,养父让我叫老先生的女儿兰姐,我就一直这么“兰姐兰姐”地叫她。

    兰姐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性情温和,像平静流淌的一泓溪水,说话细声细语。两只手白白的,软软的,有那么点书香门第的模样,却没有书香门第的命;长得不算好看,也不难看,但身体匀称,健壮,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常年穿着的那件蓝印花上衣,把她青春勃发的身体撑得凹凸有致,此起彼伏。不知她跟随老父亲从长沙还是从常德流落于此,说来也是个潇潇湘女,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湘女的那种刚烈和热辣。

    老先生见我年纪太小,程度又浅,有些失望,也有些无奈,束手无策中,一个哈欠上来,眼睛便睁不开了。接着他咕哝一声,趴在桌上睡着了,喉咙里发出咝儿咝儿的哨音。

    我两眼茫然,坐在一旁的兰姐抬起头对我笑笑,马上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边,打着耳语对我说,小妹妹,别见怪啊,老人家年纪大了,盯不住,先让他睡一会儿吧,接下来我教你习字。她很熟练地从靠墙的一张桌子上取过毛笔和砚台,放在我面前,俯身捉住我的手,让我对照书里的繁体字,一笔一划地往纸上写。

    我写得极费劲,兰姐捉住我的手还好些,一旦松开,那字便写得天上一笔,地上一笔。繁体字的笔划多,结构太复杂,我怎么用心写也写不好,总是笔划叠笔划,有的简直不成字,像鬼画符。

    兰姐不急,很有耐心地端正我的坐姿,教我如何运笔。对那些复杂难写的字,让我停下笔,伸出手掌,在我的掌心里一撇一捺地写一遍,再让我自己练习。由于不得要领,几个字写下来,我已是满头大汗,她早准备了一条手巾,帮我擦去额角和脸颊上的汗珠。

    从这开始,兰姐和我越来越亲近。在她面前,我渐渐地有一种回到亲人怀抱的感觉。到后来,我再叫她兰姐时,就像叫自己的亲人。

    “呀!小妹妹,你头上怎么长虱子了?”有一天,俯身站在我身后的兰姐,突然失声叫道。说着她松开我的手,贴近我的头发嗅了嗅,接着说,难怪呢,头发是馊的。你有多久没洗头了?

    我当时太狼狈了,红着脸,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虽然才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但我已经知道害羞了,懂得头上长虱子是件见不得人的事。可我不敢告诉兰姐养母不管我,别说给我洗头,就连她自己的头也是乱蓬蓬的,像个鸡窝,只有在出门时才会勉强收拾一下。

    以兰姐的心细,我相信她很快就能明白我是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只听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我这时才感到头有点痒,像有许多小东西在爬,连忙伸出手去抓,自然越抓越痒。

    兰姐回到厅堂,见我两手在头发上乱抓,眼里湿湿的,说,别抓别抓,让姐姐来帮你。然后把我按在一张椅子上,自己搬来一条板凳,坐在我身后,用一把密密的梳子帮我梳头,梳一下让我看一眼。

    连同头皮屑,梳子上梳出许多白白的粉状东西,那些细小的颗粒在匆匆移动,看了让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兰姐说,小妹妹,你看你看,这么多虱子在咬你,吸你的血,头能不痒吗?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兰姐说,走,到院子里去,姐姐帮你洗洗头。我走到太阳底下,她从厨房里一只手提来半桶热水,另一只手端着一个木盆,木盆里放着手巾和包在帕子里的皂角。我当即醒悟,兰姐刚才说出去一下,原来是去厨房给我烧水洗头。

    把水倒进木盆里,兰姐试试水温,让我趴在木盆的边沿,低下头,把头发浸泡在热水里,帮我反复地揉,反复地搓,又用梳子反复地梳。水有点烫,又正值盛夏,我热得汗水淋漓,但只能咬牙坚持。她不断问我,烫吗?水烫吗?马上就好了。又说姐姐不诓你,洗完就舒服了。哪有小姑娘家家的,头上长虱子的?

    洗完头,我真就不觉得痒了,有种从未有过的清爽感。

    养父来接我的时候,兰姐已经帮我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像模像样的,还找出两根红头绳给我扎了羊角辫。养父的眼睛一亮,说,哇,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呀,打扮得这么漂亮?然后面有愧色地向兰姐道谢。兰姐说,这有什么呀,我喜欢小妹妹,她真乖。

    从此我每次去刘家大院上课,兰姐都要给我洗头,梳头,扎羊角辫。说话间夏天到了,天气炎热,但兰姐家用的是井水,即使在正午打出来也很凉。她怕我感冒,每次都打好一桶水,先放在烈日下晒,让它回温。课上得差不多了,再给我洗头。这时桶里的水清凌凌的,不热也不凉,浇在头上特别舒服。

    还不止这些。去上课的次数多了,兰姐事无巨细,什么都为我着想,好像我真是她的亲妹妹。鞋子破了,她给我做鞋;袜子露出脚趾头了,她给我补袜子。自从有了兰姐无微不至的照应,我再也不惧怕去江边的刘家大院上课了,面对老先生心里也不觉得忐忑。如果养父在公司被事情拖住,回不了家陪我去上课,我便会烦躁不安,像丢了魂似的。

    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不到半年,养父就把塘陀巷那个独门独院多出来的几间房子,让给了从外地逃难到洪江来的两户人家住。这两户人家,其中一个没有任何家眷,只身从福建逃到洪江,是个国文老师;另一家的户主也是老师,在国统区教音乐。养父选中他们,不收他们的租金,意在换取他们教我读书。养父的这个安排,日后回想起来,可谓用心良苦,皆大欢喜,首先是给我找到了不出家门就能上课的家庭教师,其次是他们自己也有了安身之处。

    不用再去刘家大院上老先生的课,唯一让我不舍的,是离开了兰姐,再没有人给我梳头,给我缝补浆洗了。因此,即使有新的老师,有我喜爱的新的课程,我也常常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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