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勇
第二届新疆油画展展出二百多件作品,新疆博览中心的两个宽敞展厅里掀动色彩的风暴,为边城迟来的春色提前写下绚烂的注脚。在这色彩风暴的抽打下,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幅油画,是名不见经传的锡伯族画家巴欣盛的作品《游移的文明》,主题是交河故城,色调是有差别的白。我第一眼见到,几乎脱口而出,立即为这幅作品改了一个我更喜欢的名字:“穿婚纱的交河”。尽管与这幅作品相处只有十几分钟,我一下子就永远记住了它,至少这幅作品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完成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有了一丝不朽的气息。
一幅油画有它自己隐秘的命运。如同少不更事的青年,迟早被投入复杂多变的时间的旋流,被风吹雨打。社会广大,人海茫茫,不管它被供奉在神圣的殿堂,还是被人遗弃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这风中之烛,摇曳多姿,已经点亮沉郁的胸腔,让我从此惦念。
用文字说画,是最笨的。
但一幅好画,几乎没办法被完整地复制印刷,如同诗不可译,以文论画,是更加离奇的转述。这里面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品根深蒂固的内在规定——唯一性。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一说。
这是一幅几乎全部由白色、不同的白色构成的大画。就在这白色当中,隐隐地透出一点交河故城豆黄的轮廓。雪一样纷纷下的白色、婚纱般飘动缠绕的白色、漫天梨花雨流动的白色,从上帝的指尖,不,是从画家的指尖——不停地下、不停地覆盖、不停地冲刷,好像要彻底洗干净一件人类古老的、已经微微发乌的银餐具,使它在阳光下再次泛出柔和的银辉,然后就可以盛满美妙的高昌葡萄酒。而交河、交河的“影子”——这些稍稍有点泛黄的色块,一次次从白色中隐现出来:它要穿过梨花雨、穿过雪世界、穿过白色的经纬,它用银铃的嗓子在说、在告诉它的寻找者:“我在这呢——我在这呢——我在这呢——”
白色和交河故城在对话。这对话扑天盖地、无休无止,好像一次真正穿越无数世纪的长谈。他们用赞美诗的语言,用水晶的透明的语言,用乳汁、冰糖和蜂蜜混合而成的语言,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相互缠绕、相互追逐、相互鼓励,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美妙,最后变成重唱、合唱。
这白色,是青春、餐布,也是素净的尸布,有着天堂的洁净、纯粹和抒情,因为太高,也有点适度的寒。而交河故城是盆地低处的人间遗迹,有点烟渍的黄,它就在不远的城郊,但人散灰冷,是一具没有来得及掩埋的时间的尸体,是从时间的大车上掉下来的“木乃伊”,是时间的干尸。婚纱的白、梨花的白、雪的白和人间的烟黄、西域的烟黄、交河的烟黄,就这样相遇——简单地说,是天上的雪和地上的沙的相遇,是雪与沙、上与下、天与地、水与土、阴与阳……是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相遇、拥抱、结合。
交河故城我去过几次。惊异于他过于完美地躲过时间的浩劫,好像过去的历史故意留一个身影好让我们不要忘记他;惊异于他的上面没有一根草、一片多余的东西,一切都清理好了,赤身裸体、干干净净地等着人来把他带回家;惊异于这样一个大型遗址就这样近距离地敞开着,平躺在美妙的河中的悬崖、河中高地晒太阳,心情悠闲平和,是享乐主义和休闲生活的“代言人”。看到他,我们想起的是沧桑、苍凉、破旧、古老、消失、破败、悄悄流逝的时光,我们往往是怀着凭吊、缅怀的情怀而来的。一般的画家也会循着这个思路去画它,无非是在黄色中变化,黄成一团泥泞,黄成烟消云散,黄到让人想起尘埃、土地、坟。但巴欣盛的交河让我看到新,看到青春,看到婚妙,看到赞美诗的抒情,看到生与死的对话——而且,这对话绝不是对立,而是结合、谐和的吟诵。交河之地绝少下雪,一般画家绝少想到白雪中的交河,绝少会用白色婚纱把交河包裹起来,这白色,用绝了——从此之后的画家,再用白色画交河,或画高昌,我均认作抄袭,是劣等的仿制。
看到这幅画,是我今春的一个美的收获,它使我知道,交河故城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颜色。
交河在复活,在穿上婚纱,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