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原
2008年“5·12”大地震后,笔者赴汶川灾区开展人类学调查,在为当地的村民举办防灾知识培训时讲过一句话:“经灾不遇险,逢凶能化吉。”这句话是想说明,虽然藏彝走廊地区是一个自然灾害频发的地带,但不应成为一个陷于灾难困境的地区。因为只要人类的社会文化系统控制得当,许多自然灾害未必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这些年来,通过对藏彝走廊地区灾害场景的人类学考察,我更加明确了要想在当代中国建立一套有效的防灾减灾和灾难应对机制,我们必须对灾害发生的社会文化机理加以辨析,并就灾难应对的社会文化机制进行研究。所谓“天灾人祸”,恰如美国人类学者布莱基等人所强调的,灾难其实是由环境的破坏性因素和社会的脆弱性相叠加而生成的。然而“天灾可避,人祸难除”。灾害场景的生成凸显的是一种植根于人类生存环境、社会结构和文化体系中的脆弱性,其肇因更多地隐含于人类的社会文化系统之中。所以,今天当我们遭遇各种灾难之时,就不应夸大灾难的自然诱因,而要仔细审视在自然灾害演变为灾难事件的过程中,所隐含的那些深刻的社会文化肇因。
“藏彝走廊”作为人类学区域研究的一个学术概念,是费孝通先生于1980年提出的,其地理范围基本覆盖了青藏高原东缘横断山区的核心地带。历史上,这里是中国各民族南北迁徙的主要通道和文化交汇之所,今天则是汉、藏、羌、彝等各民族互动交融的主要区域,当地多元的民族文化和复杂的自然环境使其成为文化多样性的代表地区。由于其地貌特征的丰富多样、气候环境的复杂多变,以及多条活动性地质断裂带的存在,使得藏彝走廊区域内各类自然灾害频频发生。近年来,除了我们熟悉的2008年汶川地震、2010年玉树地震和今年刚发生的雅安芦山地震这样的大灾之外,这一区域还频发诸如雪灾、旱灾、泥石流等各类自然灾害。然而这些灾害现象并没全部演变成灾难事件,所以应对其进行一定的辨析,以确证这一地区遭遇了何种灾害场景。
在人类与环境系统的长期互动过程中,藏彝走廊地区的各种灾害现象,一方面作为当地生存环境的一种显性特征,能够被特定的文化生态和社会应对机制化解为一种可适应或可克服的环境要素;另一方面,则可能在具体的历史变迁过程中,被特定的文化价值观念和社会组织结构导向一种人类的脆弱性,从而生成为一种灾害场景。今天的藏彝走廊地区,其灾害场景的生成似乎呈现出一种井喷趋势,各类灾害频发让人应接不暇,多地受灾罹难使人唏嘘不止。究其缘由,并非仅是由于各种自然灾害在当地短时间内集中出现,而是因为这一地区在一种“发展主义”话语的主宰之下,其自然生态环境与社会文化体系均承受了一系列压力,进入了一种恶性的循环,面临着可持续性的危机。特别是在将经济增长视为社会进步之先决条件,进而将经济增长完全等同于社会发展与美好生活的观念的主导下,当地居民的生计方式和经济模式在最近20年发生了急剧变迁,使得那些植根于自然环境系统中的破坏性因素和社会文化体系中的脆弱性被进一步放大,灾害所导致的风险在强度和广度上也被放大。
在这一区域,一个最普遍的例子是外来经济作物被规模化引种所引发的灾害场景的新变化。过去,在人们的生活经验中,相对于地质灾害的突发性而言,气候灾害的发生在一定的季节周期和地域范围内具有较明显的常态性和规律性,对当地社会所产生的灾难性影响也主要体现在经济生产方面。由于当地各民族传统中的信仰、习俗、节庆、禁忌中蕴含着许多应对当地气候变化规律的策略和社会组织安排机制,大多数气候灾害都具有可控性,即使演变为灾难,其影响范围也限于局部。今天,由于一些新近引种的经济作物的生产收获期要比当地传统粮食作物的时间推后,这就使得原本传统的生产时空安排被瓦解,如在一些地区,农历十月之后不务农的禁忌被打破。这就使得过去常见,但对社会生活影响较小的冰雹雪灾等灾害现象,成为直接影响作物收获的灾难事件;而现代规模化单一经济作物的农业生产模式,在气候灾害面前凸显了一种前未有的脆弱性;最为关键的是,在这种新兴的以经济作物种植为取向的生计方式后面,当地居民的生活所需基本是来源于市场,所以作物一旦受灾绝收,其灾难性后果就不再是局部的。
时代在变迁,社会在发展,新观念新事物的进入不可避免,然而我们在推动经济变革时,未必要以生态性的灾难为代价。在当前社会文化急剧变迁的时代背景下,科学发展观的落实十分重要和紧迫,特别对于诸如藏彝走廊这样的民族地区而言,其意义不仅在于当地防灾减灾事业之进步,更关系到人类社会未来发展之持续。
今天,对藏彝走廊的灾害场景加以人类学的辨析,恰能使我们认识到,中国目前所面对的灾害场景带有明显的复合特征和时代特点,其凸显的脆弱性正是现代化变迁中的一种结构性与过程性的产物。特别是在藏彝走廊地区,文化生态的多样性与当地社会变迁的剧烈性加深了灾害场景的复杂化,也由于当地的各族群也都是在特定的生态环境系统、社会文化体系和历史过程中应对具体的灾害场景,这一地区应对灾难的经验也存在着明显的族群差异和地方特征,这就更需要我们应进一步地拓展和丰富灾难考察的理论视野与研究经验。
实际上,人类学的灾难研究,就是要通过关注人类社会与环境系统的复杂互动,来认识灾难产生的社会文化肇因,考察不同人类群体如何借助社会文化资源来认识和应对灾害的经验图景,这并非只是关注灾害场景和灾难应对本身,而是要理解人们的生活世界在可持续性道路上所面临的种种困境、挑战和机遇。考察藏彝走廊的灾害场景,恰能让我们从一个具体的但却具有典型性的地方出发,来拓展我们认识灾难的观察视野和创造可持续性生活世界的思考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