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红
《北史·突厥传》和《隋书·突厥传》记载,突厥的骑兵在战斗中杀死一个敌人,死后就在墓前立一石,有杀人成百上千的,死后墓前便有成百上千的石头,中国的史书上把这种石头叫做“杀人石”。
它们凛然地站立在草原上,身着长袍,一手执杯于胸前,一手于腰部握住佩剑的剑柄。简单的雕刻手法刻画出了他们的大体形象:佩戴耳环,披发于肩,八字胡须,表情严肃。这就是分布于新疆北到阿尔泰山、西到伊犁河谷、东到天山东部的几百尊草原石人,考古学家黄文弼认为这是突厥人留下的。黄文弼是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曾在上个世纪初踏勘过新疆的草原沙漠,是中国考古界对这一片地区的认识的奠基者,他的判断和认识几乎无可置疑。
武士石人的猜想
新疆博物馆研究员王博从上世纪70年代起就开始研究草原石人,他对新疆的草原石人进行了广泛的考察与分类。在他找到的草原石人中,一手执杯一手握剑的石人最多,被称为“武士石人”。“武士石人的特点,就是个体肖像化非常明显。它们很可能是依据某个人雕刻的,很可能是为某个人立的雕像。”王博从一些武士腰部雕刻的腰带带扣上发现,这是中国唐代的样式,而他们腰上挂的刀,也和唐代的铁刀非常相似。
唐代,在北方草原上活跃的民族正是突厥族。对于突厥人,汉人有着非常恐怖的记忆。《北史·突厥传》和《隋书·突厥传》记载,突厥的骑兵在战斗中杀死一个敌人,死后就在墓前立一石,有杀人成百上千的,死后便立成百上千的石头,史书上把这种石头叫做“杀人石”。
草原上那些石人会不会就是杀人石?他们一手握剑仿佛随时准备拔剑而起,他们一手握饮器,会不会就是从塞人传至匈奴的用敌人头颅制成的酒杯?中国的《汉书》和希腊的希罗多德的书中记载,塞人和匈奴人将敌人的头盖骨沿眉毛处锯开,外面用皮套蒙住,里面用金片镶嵌,作为喝酒的杯子使用,而匈奴人的后裔突厥人显然继承了嗜血的传统,一个战士一生值得夸耀的都会在他死后的墓前呈现杀人石。
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些石人是不是突厥战士杀人的记录,因为在新疆没有出现过一座墓前有成千上百石人的情形,新疆的石人都是各自分散在草原上,最多的不过三五座。但蒙古和俄罗斯的考古学家们确实发现过一座墓前立有很多石头的,和中国史籍中记载的杀人石非常相似。
石人究竟何人所立?
关于石人的疑团未解之时,新疆小洪那海石人的研究有了突破性进展。小洪那海,位于伊犁昭苏县东5公里。这里曾是广袤的草原,石人就是以这片草原的名字命名的。小洪那海石人高2.3米,用花岗石雕刻而成。石人头部着冠,冠下梳着50多条发辫,披于身后腰际,右臂屈于胸,手中执杯,左手握刀。小洪那海石人与新疆所有石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石人的左侧及腰部以下部位赫然刻着一些类似于文字的符号。日本学者吉木丰·森安孝夫调查研究后发现这些石人很可能是突厥汗国时期君主的雕像。
但是,阿尔泰克尔木齐石人的发现颠覆了人们对于石人是突厥人文化遗存的全部认识。这种石人身后都有一个用石板砌成的长方形矮墙,墙里中间位置是用4块石头对砌起来的石棺,石棺有方形和长方形两种,还有一种石砌墙中间是用石块堆起的石堆墓。每一个面向东方的石人,仿佛是这些石制墓的守卫者,又像是墓葬的标志。墓葬的考古发现道出了一个事实:这些石人所属的年代至少比突厥石人早1000多年。它们绝不是突厥人所为,因为那时候突厥民族还没有在草原上形成。
但是,一条文化的脉流是显而易见的,尽管草原上的民族经历了上千年的变迁,但一颗文明的种子却在各民族之间传递,石人成了他们共同的选择,从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8至9世纪,近2000年薪火不断。
近2000年的欧亚草原上葬俗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目前的考古发现证实,至少有只葬人肢体的“肢葬”,有多人葬在一起的“丛葬”,有仰身屈肢葬,后来到突厥时代演化成火葬,再后来又恢复到土葬,但是墓前立石人却如一条红线贯穿始终。
那么,草原石人的传统是始于什么样的民族,又被什么样的民族传承呢?草原上剧烈的民族迁徙和融合又对人类今天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
拼凑起来的历史
没有史籍、没有完整的考古资料,欧亚草原的史前历史只能是一部拼凑起来的历史。在这部历史中,阿尔泰山是一个联结欧亚文明的纽结。西方崇尚黄金的部族向往着这轮金山的宝藏,一条早于丝绸之路上千年的黄金之路就在马蹄之下开通了出来,而翻越这座金山就能遭遇东方文明。
我们从历史的片断花絮里得知这些草原民族融合的壮阔历史。公元前10至前7世纪,西方称为斯基泰人、中国称为塞人的民族席卷而来,从他们遗留下来的希腊-斯基泰式花瓶上,可以看到希腊的文化传统。考古实物证明,他们在从西方向亚洲草原的漫游迁徙中完成了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的过渡。但是,到公元前1世纪这种文化却突然之间绝迹了,白种人从这里退潮,或者说,黄色人种将自己皮肤的颜色染上了金山。
我们将这个新到的民族称为匈奴。
考古学家认为,在白色和黄色之间,应该有一个间歇期,在这个关键的胶着时代,一个民族显然征服并占据了这里,他们很可能就是匈奴人的先祖,是他们最终接手并改变了这里的文明。
匈奴人的到来,推倒了草原民族迁徙的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他们的第一次胜利便是打败了与塞人同宗的月氏人,公元前177年,匈奴人冒顿单于之子用月氏王的头盖骨做了饮酒的杯子,月氏人败走西方。而月氏人的迁徙又推倒了更多的骨牌,建立在阿富汗的希腊-罗马文化的大夏帝国被月氏人占领,帝国崩溃,希腊文明如冰山雪崩一般流散到新疆的塔里木盆地。而汉与匈奴的冲突致使匈奴人产生了分裂,一支匈奴人归顺汉朝,另一支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歌向西而去。他们打败了伊犁草原的乌孙人,征服了咸海草原上的坚昆人,最终定居在楚河畔的草原,但追击而至的汉将还是砍下了匈奴王的头颅,这支匈奴人从此销声匿迹。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历史,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所终,直到公元4世纪末他们突然渡过顿河和伏尔加河入侵到欧洲……
一支支民族如白云一般在欧亚草原上飘过,但草原石人却沉沉地压在大地上,为这些没有留下多少文字记载的种族做证,成为他们漂流灵魂的寄寓之所。这种以石为记的文化传统甚至悄悄渗入到东方,有学者认为中国人为死者在墓前立石的传统就是来自于草原石人,这种传统始于战国,盛于秦汉,然后绵延至今。
(节选自《众神栖落新疆——东西方文明的伟大相遇与融合》,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