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涟
人类在历史的长河中创造了千姿百态的文化类型,凝聚着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不同地域、不同时空的智慧,包含着各自对自然、对社会、对自身的独特看法。经历了无数时间的历史考验,我们今天知道,文化多样性的存在,是基于不同视角、不同境遇、不同空间所产生的不同结果,很难用高下区分。而在今天,随着科技的进步,全球经济一体化打破了文化类型在不同空间的独立存在,中国文化、印度文化、欧美文化、非洲文化……所有独立存在的文化类型,都被同时并置于互联网时代的同一时空当中。尽管保护文化多样性的呼声不绝于耳,但同化与消解的可能无处不在。如何从困境中突围,去创造文化发展的灿烂明天,需要从个体到整体人群的不懈努力,需要有强大坚定的自信、力拔山兮的勇气和坚韧顽强的毅力。
吴毅成名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被李可染赞曰“用墨很好”,刘海粟带他同上黄山创作并为他题词“画弟子吴毅画笔浑涵汪茫与古为新,为中国画坛崛起之高峰。”他于80年代初即大胆创新,成为最早一批进入市场的中青年画家之一。随后他携夫人远赴美国,至今二三十年。在东西文化的交融浸染中,他始终坚持中国水墨的传统路径与本体特征,并向美国观众和学术界大力推介中国艺术。他创办了非盈利的学术机构“中国现代艺术学会”,举办过3次国际学术研讨会,以“超越时空的定力与自信”,做着中国艺术“一砖一瓦”的基础工作。身处西方世界而对传统中国水墨的坚守,对当代中国水墨在世界的传播,使他成为今天一个极有意义的个案,给予我们诸多启发。
一
每一位艺术家的成长经历都会在他的艺术创作中打下深深的烙印。人生的几次大转折,以及不惧怕变化与漂泊的性格,决定了吴毅今天的人生轨迹。
吴毅祖籍广东珠海,1934年出生于日本横滨,1937年随父母全家到澳门。家道中落,年少的吴毅出入于当铺典当衣物,品尝到人生的不易。受孙中山爱国思想的影响,吴毅15岁考入华东军政大学,1950年调至华东海军学校信号中队受训并留校,成为新中国第一代海军信号科助教,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的阅兵式。那时吴毅的梦想是当一名巡洋舰长,像岳飞、文天祥那样精忠报国。部队闲暇生活之余吴毅则继续着儿时画画的兴趣。
1958年,吴毅以现役军人的身份报考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选择了国画专业。从此,他开始了艺术的攀登之路,先后得到罗叔子、陈大羽、沈涛、谢海燕等老师的指点,中国水墨画在他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刻苦的学习,使得吴毅在校时就赢得了“吃纸老虎”的称号。1962年,吴毅和大部分同校毕业生一起,被分配到江苏省轻工设计室搞产品装潢设计。在随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吴毅白天挨斗,晚上画画,利用点滴时间,在方寸之地用线条笔墨施展着自己的才华。
不从众、善思考,是吴毅的习惯。不愿人云亦云,使吴毅从水墨画创作之初,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风格。他的国画没有“文革”遗留的痕迹,却与坚守传统的国画大师有着内在的文脉相承。1979年,吴毅在江苏省国画院院长亚明的带领下,到北京颐和园藻鉴堂作画,受到前辈画家李可染、刘海粟的称赞。1980年,南京书画院成立,吴毅被聘为书画院画师。同年被选为南京美术家协会理事,南京市文联委员。
此时的吴毅,已过不惑之年。从1982年起,他数次赴甘肃、青海,畅游敦煌,沿文成公主入藏路线,经日月山、青海湖到格尔木,登上昆仑顶峰,感受大山大水的雄浑壮丽。写生归来,吴毅创作了一系列作品,与他自己以往的创作不同,不再是水墨画所擅长的江南山水,而是以酣畅的笔墨,流动的气韵,描绘出苍茫大地、气象万千。
现在回头再看吴毅30多年前的创作,不难理解当时所引起的震动。画面处处流露出来似乎未被“文革”割断的深厚传统和文人意趣,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不是保守,而是大胆超前。1982年第7期《美术》发表了吴毅作品专栏,其中《山高水长》作为封面,在那个媒体资源紧缺的时代,是非常特殊的规格。吴毅是超前的。他率先看到了传统中蕴含的巨大力量,并时时将宋元明清的传统作为超越的对象。放在今天,这些作品也处处流露出新意。这不是某一地某一处的风景,而是画家心中的大山大水。面对这样的作品,让人感受到,只有包含大千世界无数沟壑的人类心灵,才能具有这样的胸襟与气度,当然,从中也能体会到画面中所包含着吴毅突破自我、突破前人的雄心与自信。
二
1984年,吴毅与夫人沈蓉儿访问日本,与日本艺术界来往密切。加山又造邀请他们作个人画展开幕贵宾,平山郁夫称赞吴毅“画出了西北的气势”。半年后,他们又踏上美国的土地,从此将家安在了纽约,在大洋彼岸坚守着中国水墨的创作,同时也开始了将中国水墨画推向世界求得认同与尊重的艰难之旅。
和20世纪之初远赴西方留学的前辈相同,吴毅远赴美国是因为渴望了解世界;而有所不同的,则是吴毅以一个成熟中国画家的身份来到西方,其实有着更大的抱负,即希望让20世纪80年代的世界了解中国水墨艺术。他渴望着“我了解世界,世界了解我。”他曾说:“我了解了世界就明白我该做些什么,世界了解我,这个‘我’更是指大我——中国水墨文化”。
强大的传统基础与坚定的思想信念,使他经受住了西方当代形形色色艺术流派思潮的冲击,没有失掉中国水墨画传统。他潜心创作,不重复自己,更不重复前人。他也不为市场所利诱,从不为市场而画画。在寂寞坚守的同时,他深深感到,对中国水墨的评估在西方远远没有达到它应有的价值。他愿意做一个先驱,“因为你追求的艺术是高标准的,这个目标不一定在你有限的生命里达到,但为另一群人达到,那是历史给予的机会,这也是一个生命现象,是一个更长远的生命过程。”
确实,身处30年前的美国,要想让世界认识中国水墨,认识当代中国人的艺术创造,是一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事情。但吴毅的个性,决定了他从来就是一个胸怀宽阔、知难而上的人。在他的性格中有股与生俱来的倔劲,又有着一股天生的骄傲。他常常逆时代潮流而动,这使得他在“文革”时期画出了别人不敢画的风格,也使得他到美国不去做艺术市场,而要做别人不做或难做、甚至是不可能做的事情。1994年,吴毅在美国纽约注册成立了非盈利性质的学术机构“中国现代艺术学会”,随后邀请中国艺术界的画家、学者赴美,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参观、考察、交流、讨论,探讨中国水墨画的传承与现代转型。2002年,学会在纽约举办了中国画百年回顾国际研讨会,邀请了30名来自中国内地、香港、台湾和美国、加拿大等地的学者演讲。2008年,学会与洛克菲勒三世创办的Asia Society Museum合作,在纽约举办了中国水墨艺术美学体系国际研讨会,进一步深入探讨中国水墨画的独特性及深厚的文化根基,以及在世界文化多样性中的作用。吴毅说:“世界处在大变动的非常重要的时代,是锻炼人才的时代,赋予了一代人重任——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能放弃,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有坚定的信念和追求……”
自上个世纪以来,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我们不难发现诸多成功的个案。赵无极、朱德群,都是从中国文化中走出去并在西方世界成名的艺术大师。在他们抽象的油画作品中,处处显露出中国的印迹与东方的神韵,但他们毕竟都是以西方人所熟悉的艺术语言进行创作,对西方人而言,他们令人入迷之处,仍在于异国情调。1947年考取公费留学法国的熊秉明,上世纪50年代即以其雕塑作品为法国艺术界所称道,而其蕴含在抽象结构中浓浓的东方情韵,远没有得到应有的理解与认可。至于其在中国书法上的造诣,在法国更少有知音,而甫一传至国内就引起无数共鸣,被中国人奉为大师。他充满东方情思哲理的艺术评论,则成为艺术圈内的追捧,“若想活得明白些,活得美些,都应读一读这本书”(宗璞)。应当说,熊秉明的艺术价值至今仍被低估。因为,在沧桑巨变的20世纪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不仅被西方、甚至被中国人自己低估。
自上世纪50年代后,国人留学多到俄罗斯,鲜有正常途径赴欧美留学。直至改革开放打开国门,再次涌起留学大潮,一批优秀艺术人才纷纷走出国门,游学西方。至此,西方也开始从当代艺术的视角审视巨变中的中国,借助拍卖行的推动,一批中青年艺术家登上了各大拍卖行,也成为时代瞩目的艺术明星。但其中看不到与中国传统水墨精神一脉相承的当代中国艺术,难有真正代表当代中国人传统价值、精神追求的艺术样式。因为,在已有的西方艺术格局当中,我们是被选择的对象;在他者的眼光当中,不可能有自身独立的价值。而包括经济、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等诸多因素的影响,直至今天,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价值仍被远远低估。
当代中国艺术真正被西方认知,依然任重道远。
三
随着国际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吴毅数次回国举办展览,让更多的人们了解他几十年坚持的水墨创作与他今天所达到的艺术高度。2009年,吴毅在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举办了大型展览,受到了国内艺术界的极大关注。2012年,吴毅再次携新老创作,在恭王府举办“易象思维——吴毅、沈蓉儿中国画作品展”,多位学者专家参加了画展研讨会,对吴毅的创作给予了很高评价。沈蓉儿,原江苏画院画家,在艺术上具有相当造诣,与吴毅几十年夫唱妇随,在艺术与生活的道路上携手并肩,一路同行。
在异国他乡近30年时间里,吴毅在艺术上孜孜以求,从不间断地创作、实践,在理论上则深潜传统哲学、美学等传统文化典籍当中,力图贯通古今,有所突破。在多次研讨会上,吴毅提出了“象思维”的概念,并不断丰富完善,意欲以此概括出中国人原创性的思维模式。“东西方的差异,在于思维的差异。西方艺术的发展有着清晰的脉胳,但中国艺术的研究却缺乏大的审美体系作为参照。中国历代大画家没有看到光?不懂得在自己的绘画当中表现光?显然不是。这是由我们的思维模式决定的。只有找出我们的原创思维模式,才能拿到世界上去,才能体现出我们自身的价值。”吴毅认为:“如果说西方文化的审美意识是心理学为基础的视觉审美方式,有明显的逻辑思维痕迹,那么象思维则是中国文化审美意识形态方法论的重要特征,通过这种方式去认识事物的内在关联性,以判善恶、美丑。”从象思维出发,他认为,中国绘画史基本上是沿着象思维的轨迹发展而逐步形成了水墨三大审美基石,即色墨同源、形神对应和笔墨行气。
当西方的当代艺术突破一切禁忌、转向极端的个人表达时,固守真善美的传统创作观念似乎成为不合时流的落后反遭不屑,当代艺术不仅成为西方更成为某些中国人顶礼膜拜的对象。但吴毅不追流俗。长时间地在异国他乡坚守原有的艺术语言,使吴毅深深地体会到,仅有作品还不足以让水墨艺术发扬光大。作为艺术家,吴毅不满足于创作上的实践,而是将理论的突破视作东方艺术被世界认同的关键,并甘愿寂寞,投身研究。这种勇气,何其难能可贵!而这勇气,来源于他几十年潜心艺术追求的执着,更来源于他对中华文化的强大自信。
事实上,东西方思维与审美意识的差异,形成了东西方不同的艺术样式与艺术观念,没有高低之分。焦点透视创造了在平面上表现视觉真实的立体虚拟幻象,而中国画则在写意的似与不似之间创造了形神兼备的艺术形象。儒释道相结合的文化传统,让艺术成为精神与肉体、社会与个人、自然与人和谐共处的抒发方式,也成为中国人追求心灵自由的途径。寄情山水,言物咏志,艺术家笔下描绘的永远是精神家园的理想图式。蔡元培所提倡的“以美育代宗教”,既是对艺术作用的历史总结,也是面对西方思潮全面涌入、从近代转向现代时的方法对策。那么在今天,面对不可抵挡的经济全球化浪潮,人们在精神上面临着多重挑战与困惑,艺术,是否一定要像西方的当代艺术一样完全介入生活,成为政治表达、社会表达的附庸,还是保持艺术自身以塑造视觉形象达到审美的目的?中国水墨绵延千年的历史,可以为世界提供新的价值的选择。
在多样性文化并存的时代,年轻一代对文化类型的选择,需要对于传统的强大信仰。这信仰,必须来自于强大的自信。中国水墨在世界的地位,不仅在于中国艺术家的努力,更在于国人是否有足够的自信——由于经济腾飞而上升为文化的自信,深刻认识中国水墨的价值。而反过来,这种自信又在于中国艺术家的作为,能否将延绵千年的中国独有的艺术形式带入新的世纪,不仅为中国人所认识,也为世界人民所激赏。
我们需要更多像吴毅这样的艺术家,“以超越时空的定力与自信”,坚守、创新、超越,让中华艺术以独树一帜的面貌,成为世界艺术星空中最耀眼的那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