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善壎
门超越常制的宽敞,总是大开着。从外面可以清楚看见屋里的摆设。家具不多,整个布置整洁、舒适、开朗。一副何绍基的对联“临流水犹听古乐;仰崇山如见故人”,主人情性已见一斑了。大书桌上横斜有些书籍。桌上有笔有纸;还能闻到酒香。那瓶酒不是很显眼地置于一摞书后。书桌正对着明亮的窗,如果天气晴朗,坐书桌边可望到河对面的景色。堤岸边垂杨轻拂,数间农舍炊烟。在外人看来,他十分惬意,每日书、烟、酒、茶,享受退休后的光阴。其实在悠闲之中他一直怀有对自己的不满。他常常在心里批判自己一事无成,面对眼前良辰美景,倍加感到平庸、无奈。他每天都在下决心要做点什么事情,但每天都向自己的平庸、无奈投降了,结果依然是看书、抽烟、喝酒、饮茶。后来,他认定自己可以做点文字。其他事干不成,写点闲散文章总是可以的。学蒲松龄,谈狐说鬼,积少成多,不也是一件事吗?可是,到真动笔并不容易,天天想着要写,总是一个字写不出,只好在书、烟、酒、茶中消磨。
在书、烟、酒、茶四件中,书和酒是领衔的了。他通常醉醺醺地读书,在阅读中有耐性地等待,相信必有机会写出点东西来。他是一个虽有些苦恼却又不着急的人,从早到晚悠闲得使人垂涎三尺。他漫不经心翻出藏书,似有心又无心地阅读,心中的渴望火一样燃烧起来,又熄灭了。灰烬中火星闪烁如繁星,很快变成一团随风飘散的死灰。
他早就不能勉强自己为某种目标而努力了。每天早上能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尽管睡不着也不起床。直到再睡就不是睡而是病了,这才起身穿衣着袜,然后对镜良久。他看到镜中的自己神采奕奕,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自忖不像气数已尽的样子。于是信心百倍地开始新的一天。比如说今天罢,就是快10点了才走出卧房的。他先去书桌边,纸笔跟往日一样准备在那里。他有些愧怍地摸摸不错的自来水笔。
老伴端来早点。她是早吃过的了。
他信手摸起书,边看边吃边喝酒。一夜好睡养足的精神很快变得朦胧,他很快便醉了。这醉不是烂醉,是恰到好处稍微偏离清醒的醉。这样的醉,他自己以为,正是张旭狂草时的醉。也就是保持了创造力甚至是可以更好发挥创造力的醉。这种状态要维持一整天。他在这种状态下回忆、思考、憧憬。
他从来衣装鲜明整洁。刚才走出卧房,就是一个仪神俊秀的老头子,三杯酒下去,便成了一个仪神俊秀的醉老头子。他永远不会烂醉如泥,偶尔大醉,也不会如泥。他只让自己玉山倾倒。这样的时候,会坐书桌边围椅上睡着。
今天,在一瓶酒鬼酒所剩无几的时候,在残阳带点血色的光影中,他异乎寻常地冲动起来。或许是受到从手上溜到地上去的那本书的启发,他感到灵气与力量俱来了。库图佐夫、歌德,甚至神话人物姜子牙,这些因晚年业绩而流芳史册的人物鼓励着他。他看见姜子牙走近来对他说,“我80岁还在渭水边钓鱼呢。”他决心不再踯躅不前,立刻拿起笔,他心潮澎湃地发现自己也是可以伟大起来的了。他立志让自己伟大起来。“一个人应该努力使自己伟大”,他这样想,埋头奋力疾书。
他终于从一种近于沉沦的状态中突破出来。今天体验到多大的快慰啊!他反复斟酌,精思细改,直到自认文字做得周到了,才郑重其事地把文稿收进抽屉里去。
他是怀着对自己的敬意收起文稿的。这时候他端起酒杯,闻到的醇香不同于平日。酒杯凉凉地刚碰到嘴唇时,老伴轻轻推了他一下:
“醒醒吧,坐着睡对老年人不好……”
“嗯?……”
梦醒,他急忙打开抽屉,找不到“刚写完的文稿”,立刻明白今天是大醉了。他若有所失地宽解自己,“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便怅怅然望向远方。
月亮从河那边升起来,又圆又大。这夜没有喝酒,他去田野上散步。他在伟大与渺小之间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