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山东记者 陈丽媛
阿鸽是我国当代深有影响的女版画家之一,是彝族艺术家的优秀代表。她在近50年的艺术历程中创作了众多脍炙人口的作品,有的已成为版画史中的经典,尤其在近些年的艺术风格探索与形态转换中,不仅实现了自我超越,而且对四川写实版画也是一种突破。近日,阿鸽来济南参加第十届中国艺术节全国优秀美术作品展览初选评审工作,在其下榻的宾馆,接受了记者采访。阿鸽身材小巧,对人谦和热情。面对记者的提问,她以悠悠而亲切的调子娓娓道出早年踏上版画创作道路的往事;满怀深情地描绘了她所挚爱的彝族人民和那片魂牵梦绕的土地。
历史巨变 结缘版画
四川凉山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上世纪50年代初,这里大部分地区还保留着较为完整的奴隶制社会形态。1952年10月1日,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前身—凉山彝族自治区正式成立,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凉山彝族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自治政权,从元代开始的土司分治和后来出现的奴隶主割据并存的局面到此结束;1956年实行民主改革后,近60万奴隶获得了解放,并分到了长期被奴隶主占有的土地、牲畜和农具等,凉山各族人民从奴隶制社会“一步跨千年”飞跃到社会主义社会。
阿鸽的全名是金叶阿鸽,1948年出生在四川凉山越西县贫苦彝族家庭。出生后不久,遇到历史巨变,她享受到了她的父辈从没享受过的人的待遇。“但是人们的观念还比较愚昧、落后,很多人不愿意上学。我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是特别开通,非常支持我读书。”六岁她进入民族小学学习,毕业后被选拔到四川美术学院民族班进修。“我骑着马和其他6个大同学一起向内地走,也不懂要去学什么,反正开心得不得了。经过家门的时候母亲出来送我,我还一直摆手让她回去,但是一个转弯再回头,就看不见母亲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边走边哭的12岁的阿鸽并不知道,她踏上的是一条通向画家的道路。
在四川美术学院学习期间,阿鸽接受了5年准苏式的严格训练,她以特有的天资,在绘画上飞跃地发展,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被选送到中国美协四川分
从事专业美术创作,在具象写实版画的氛围中,步入了现实主义艺术轨道。
昔日的旧凉山等级森严,“兹莫”、“诺伙”等奴隶主阶级掌握着大量的土地、牲畜、农具等财富,而占总人口70%的奴隶阶级“兹伙”,却世代为奴隶主所有,由奴隶主随意支配买卖。“我外公一开始不算奴隶,因为比较勤劳,有自己的房子、土地和牲畜,但是后来全部都被奴隶主给没收了。外公被活活打死,家人都要被卖掉。妈妈和舅舅翻过一座很大的雪山才逃到了越西县,几天几夜没吃饭,最后晕倒在别家的苞米地里……”阿鸽的第一部作品——木刻组画《我的阿妈》即是以此为题材创作的。在作品中,她以细密的刀法展现了母亲一生的经历,同时再现了彝族人民生活的原貌,有着深刻的绘画内涵。
中国著名版画家王琦曾说,艺术家的真实感情,只有当它和人民大众的感情息息相通的时候,当它用在表现生活中的美好事物,揭示人的崇高精神风貌,有助于提高人们的精神文明的时候,或者用在对旧的黑暗腐朽事物进行尖锐的批判和谴责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我的阿妈》对奴隶制度的批判无疑是有力的,作品在《人民日报》、《人民画报》发表以后,几十种报刊相继转载,她的名字更像鸽子一样飞向了全国。但这只刚起飞不久的鸽子,旋即遭遇“史无前例”的风暴,“文革”使她沉没了近十年。
深入生活 赞美家乡
“文革”后期,尤其是1972年邓小平复出以后,中国文艺界开始复苏。“四川美协当时转得比较快,在李少言、牛文、吕林、林军等版画界前辈的带领下,年轻版画家被‘赶’到生活的浪潮里,从那里去获得丰富感人的原始材料,争分夺秒地要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
她带上画笔雕刀,到生活中去搜集素材,进行写生。用赞美的笔调刻画的《彝寨喜迎新社员》、《学习归来》等,都是反映当时知识青年到凉山最艰苦地区与工农兵相结合的作品,既体现了阿鸽形象塑造的功底,又表现出她驾驭大场面的才能。特别是她1984年创作的黑白木刻《鸽子》,其造型的准确、形象的生动、心理刻画的细腻,以及概括生活、提炼主题的能力,都标志着她已在现实主义创作中走向成熟。
在整个作品中,她塑造了一位纯真少女的形象,腼腆含蓄,朴实真挚,惹人怜爱。少女身披破旧的披毡,肩挎木制背架,手捧洁白的鸽子。这一切用细腻的刀法刻出,显得华彩夺目,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面对着《鸽子》这幅作品,诗人胡茄唱道:“怀抱白鸽的小姑娘,为何把鸽翅久久抚摩?从那琴键似的翎羽上,莫非能奏出飞翔的音乐?白鸽在小姑娘的胸前飞落。白鸽没有认错同伙,小姑娘纯洁善良的心,正是一只还没有长出翅膀的白鸽!”
“从越西县进入彝族村寨,中间要翻越一座大雪山,公交车通常要在山顶停留一会儿。即使在夏天,山顶冷得也只有几摄氏度而已。上去之后,你会发现有很多小孩手里拿着土豆、蘑菇、雪莲花之类的东西等候在那里,小脸被冻得通红,一看见有车上来,他们特别开心,因为他们想卖点东西。”孩子的纯真和朴实深深感动了阿鸽,不论需不需要,她总是尽量把孩子手中的东西都买过来。“等你离开的时候,那些孩子会跟着汽车一直跑一直跑……”说到这里,阿鸽的眼眶湿润了。“进到彝族村寨里面也是一样,十几二十几个小孩全部跟住你,你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特别可爱……《鸽子》这幅作品从构思到最终画出来的时间是比较长的,她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稚嫩的脸上写满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对和平的向往,代表了整个民族当时的一种心情。”
从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初,阿鸽经常深入彝族聚居区写生。“制度改变之后,凉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还是很差。有的画家去了就猎奇,表现当地人怎么穷酸。虽然条件不能跟内地比,但是我从彝族老人的脸上读到的是安详,他们并不想把内心苦涩的东西给人看,所以我也总想表现彝族幸福、美好的一面。”阿鸽怀着对民族崇高而真挚的感情,以赞美的笔调描绘彝族地区的山乡巨变,以敏锐的感觉洞察彝族人民内心的波澜,以高雅的格调再现朴实的生活。
《三月》梨花盛开,背水的彝族妇女沉浸在春天的梦幻里;用披风裹着小羊的女孩,在《小雪》中顾盼着自己的羊群;割草的姑娘赶着《小鹅》回家;《卖餐具的小女孩》就像彝族工艺品那样精巧可爱……
1987年阿鸽应邀访问日本,并在日本东京、佐渡举办了徐匡、阿鸽、万强麟、陈琦四人版画展。她创作的作品深受日本版画界的欢迎,日本朋友评论说:“四位版画家在艺术上的造诣令人吃惊,在他们的作品中跳动着中国当代生活的脉搏,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有着一种令人难忘的艺术魅力。”
尊重传统 另辟新路
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阿鸽在画风上从写实转向写意。她把彝族的色彩、装饰性的线条及西方常常使用大面积的黑白色布局奠定下全画面的气势,用极其流畅的线条穿插于画面之间,使作品大气而又精微,富有神韵,达到了自然、松动、“版而不板”的艺术效果。《放学路上》、《赛前》、《小镜子》等都是这类风格的成功之作。而黑白木刻《凉山人》则更加成熟,具有代表性,《凉山人》以黑白为主,其造型具有山、石之感,稳重而富有力度,面部和服饰则以线条精心刻绘而成。充分体现了大凉山的粗犷和大凉山汉子们的刚毅。整个版面深沉、强烈、明快。
正当阿鸽探索艺术新路的时候,1996年她利用在法国巴黎国际艺术
进修、考察的半年期间,跑遍了卢浮宫、奥赛美术馆、蓬皮杜艺术中心、毕加索博物馆等十几个国家的美术馆、博物馆,并举办了个人画展。“在大英博物馆我看到了中国的壁画,虽然佛像不是很清晰,但是非常令人震撼。”通过这些交流活动,阿鸽的眼界大开,她像很多中国学子一样,对西方传统与现代艺术都有了更多的了解,并在比照中更加认识到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归国后,阿鸽摒弃与他人趋同的艺术套路,追求“在似与不似之间”,创造了一种意象版画。
1999年她的《凉山姑娘》以线为基础,将水印版画的色彩浸润成团块,而面部、眉眼则用寥寥几刀,神气活现,不求形似,求神似,刻感觉,刻印象,既有现代感,也有民族感。在九届全国美展中得到评委的赞赏,获铜奖。审视其近年的创作,这种追求仍在强化,有些作品以现代观念整合中国传统的水墨语言,提纯彝族的服饰、家具等物象资源,在率性的抽象中把彝女的形象符号化。观其2004年创作的水印木刻《奔》与2008年的丝网版画《夏日的影子》中的意象人物面部均无所刻画,前者随意贯穿的墨线其造型功能被弱化,而表意功能被强化;后者着力于浓淡干湿的墨韵渲染,以虚幻的影子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的空间。
如果再把她1981年创作的《小阿依》与其2010年的作品《彝族少女》相比照,更可明显看出后者对前者的转化。《小阿依》以明快的线条塑造了一个娴静文雅的姑娘,民族图案的头帕俏皮地斜盖在头上,粗大的发辫含着青春的活力,现代的头巾把面部团团围住,充分体现出彝族姑娘的审美趣味。而在《彝族少女》中,她把可爱的具体形象提纯为由笔情、墨趣、刀味融汇的一种具有暗喻性的意象符号,让人感受到一种比直接显现的形象更为内在深远的东西。正如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美学家苏珊·朗格所言:“艺术中使用的符号是一种暗喻,一种包含着公开的或隐藏的真实意义的形象;而艺术符号却是一种终极意象,一种诉诸于直接的知觉的意象,一种充满了情感、生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
对于一位成熟的画家来说,风格逆转绝非易事,需要不断舍弃已有的成就,寻觅新路。艺术的个性必须在民族的共性中产生,否则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阿鸽对本民族的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并以自己的天赋和后天修养,提炼概括出既有民族文化基础又有时代审美个性的图像,使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阿鸽的作品”。所以我们没有必要用阿鸽现在的画风去否定她过去的画风,就像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李焕民所说:在绘画中,写实、意象、抽象的表现方法本身没有谁高谁低的问题。值得赞赏的是阿鸽不满足“语言定式”,不断探索新路,这是艺术家极其宝贵的品格。(文章标题由著名版画家王琦题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