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实习记者 孙丛丛
醉心写意
吴为山生于一个书香世家,受家学熏陶,他在很小时就能背诗。小学时,父亲为他立了条规矩:背完一首唐诗才能去上学。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吴为山坚持学习传统典籍,诗词歌赋中所传递的为政清明的思想,对民生疾苦的关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潜移默化地融入他的血脉。对传统文化的学习中,吴为山不仅体悟到了知识分子的独立、高昂之气,更传承了文化人骨子里的坚毅、放达。这种品格,促使他度过了两次高考落榜的失意和在无锡工艺美术技工学校求学时的苦闷。
几经挫折,1983年,吴为山考取了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在艺术底蕴浓厚的校园里,吴为山以徐悲鸿留给学校的石膏像为素材,练就了扎实的造型功底。后来,他怀揣对中国文化的自信游历欧美,却始终不忘中华文化的温润泥土。“我觉得我的根在中国,这个根是文化的根,它生发了伏羲、女娲、孔子、苏东坡这些文化符号,是子孙历代的精神财富。”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丰厚土壤,吴为山力倡雕塑创作的中国精神,并提出了“写意雕塑”的创作理念。“写意雕塑不仅是一种方法,更展示了中华文化的自信与自觉。”然而,如何以雕塑作品的可视形象来展现大象无形的中华文化?
1991年,在书法家林散之纪念馆落成时,吴为山偶然接到了林散之的儿子林昌午提出的为父亲立像的邀请。“那段时间,下班回家我就开始为林先生塑像,母亲为我捶泥,太太为我洒水,在雕塑中我获得了巨大的历史空间。夜深人静,与大师灵魂对话,每每我都陶醉其中。”自此,吴为山开启了为历史文化名人立像之路。孔子、老子、齐白石、费孝通、吴作人、杨振宁……这些古往今来的文化名人以各自独特的气质游走在吴为山的雕塑世界里,他以泥当笔,快意挥洒。
鲁迅曾说:“塑菩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开始塑人。”从长久以来雕塑作品塑领袖、工、农、兵的桎梏中走出,“塑人”是雕塑艺术形式的发展,更是对个体的“人”的生命意识的关注。吴为山说:“以融化、溶解了西方艺术手法的个性手段塑造中国历史文化名人,更能向世界展示中华文化的豪迈气象。”
文心铸魂
为杨振宁雕像,吴为山等了6年。1997年,吴为山经钱伟长介绍与杨振宁相识。在书信交往中,他表达了为杨振宁塑像的想法,杨振宁复信却说:“塑像的事情,等我们熟识后再说。”其实,杨振宁一直关注着吴为山的雕塑成就,他曾评价说:“吴为山的雕塑极富创建性,他塑的鲁迅、费孝通很像;塑的齐白石、吴作人艺术性很高;塑的荷兰女王跨越了东西方文化的鸿沟。”与杨振宁多次交往后,2003年,吴为山实现了为他塑像的愿望。“当时,杨先生坐在我对面,他的朋友、雕塑艺术家熊秉明在一旁看我塑像,杨先生又请来他的弟弟杨振汉,两个熟识杨振宁的人,一个从‘远’处看我,一个从‘近’处看我,这不正是一场考试吗?”后来,这尊塑像被安放于清华大学校园内,杨振宁曾指着自己的雕像说:“多少年之后,人家会说,‘这就是杨振宁’。我也认为他就是杨振宁。”
脸孔瘦削、长髯披洒,长袍皱褶叠折,矍然独立,这是吴为山雕塑中的齐白石。“艺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所倡导的写意精神为吴为山推崇,塑造齐白石,他着力捕捉“似与不似”之精魂。曾翻译《道德经》等哲学著作、现任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教授安乐哲(RogerT.Ames)在南京博物院吴为山文化名人雕塑馆看到齐白石的雕像,兴奋地对吴为山说:“你铸的齐白石正是我梦中的老子。”面对作品中的齐白石老人,安乐哲满怀敬仰地多次观赏,他好奇地问吴为山:“你究竟和他有怎样的关系,能把他塑造的如此传神?”“我和齐白石有关系,我们血管里都流淌着中华民族的血液。”吴为山如是回答。
从齐白石的雕像中看到老子的存在,足见吴为山雕塑中生生不息的文化精神。而塑造古代先贤,并不像塑造近现代人物一样有清晰的脉络可循。“巨人已离我们远去,他们以不朽的思想与我们相往来,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思。”塑造文化“巨峰”,吴为山常从他们的思想中寻找智慧。“孔子究竟是慈眉善目的长者,还是伟岸高大的文化巨人?”在吴为山眼中,“孔子”已超越了作为古人的孔子,是一座文化泰山。在吴为山所铸的30余座孔子中,有一尊孔子像如山般屹立,它背倚高大雄伟的建筑,面对众生川流的街衢,令人仰止。吴为山坦言,这尊塑像在人的生理结构与山体之间找到了结合,它的成功塑造,得益于中华文化厚重的大象、大自然的磅礴伟力和法古之法为今用的艺术手法。
素朴情怀
塑造名人、先贤让吴为山日益捕捉人性的博大,此外,他的视角也常触及普通人生活中的脉脉温情。《向着太阳的微笑》塑造了一个来自山村的小女孩,她带着骄阳烤炼与山风洗过的肤色,来到都市。面对纷繁与喧闹,她依然淳朴、纯净。雕塑中,吴为山将这个小女孩放置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回归本质,呈现出一种大况味、大境界。
艺术源于生活,吴为山的创作亦常在生活中寻觅灵感。美妙的梦乡、入睡的澄澈是他在作品《睡童》中极力捕捉的意境。1998年,吴为山应好友速泰熙的邀请,为他刚出生4个月的孙子做脚模。“婴儿憨态可掬,袒露在外的小脚像极了西方油画里天使的脚,我不忍拿石膏触碰,后来,孩子睡着了,脑袋后仰,小嘴半张,那睡态简直是人类进入梦乡的标志。”他当即抓起一把泥土,尽力捕捉弥漫在婴孩呼吸中的美好,几下抓捏,一个“睡童”的形象随手而生。1999年,吴为山带作品《睡童》参加了港、澳、台地区的雕塑展览。2003年,英国皇家肖像雕塑家协会主席安东尼将《睡童》借走,直至意外地收获“攀格林”奖,吴为山才得知,原来安东尼将他的作品送上了英国皇家肖像雕塑家协会五十周年年展!
“儿童的纯真、母性的温润、老人的厚重,他们的形象折射着人性纯洁的光辉,他们的容颜承载着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以艺术的视角观照普通人,普通人生活中的真、善、美常给吴为山带来触动。儿童、女孩、母子……这些形象在激情下于刹那爆发,然后行云流水般诞生。提起这些创作,吴为山感慨道:“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艺术作品不仅要关注杰出的人,还要叩问普通人的灵魂。”
其实,这些寻常形象,一直在吴为山内心驻扎。他至今难忘曾在无锡工艺美术技工学校求学的日子。那里民间艺人云集,吴为山常去求教的高标老师便是一位手艺高超的技师,泥巴在他的指尖反转,不同的形象瞬时而生。“老师的个人智慧中饱含了民族的智慧,他身上那种民间最朴素的情感给了我极大影响。”而在农村写生的日子,吴为山在田间地头与农人生活,亦深刻体悟了“素朴出真美”的道理。憨厚的微笑、古铜色的肌肤、布满皱纹的脸庞与春阳冬雪、落日炊烟一起融进他的记忆,成了他生命中抹不去的印迹。“人之所以为人,最重要的是有情感,无论世界潮流如何变迁,人类的情感永远流传,这就是文化。”吴为山强调,由民间生发的质朴情感,是艺术创作的永恒母题,可以跨越历史,直抵人性本真。
“艺术家应当与人民生活紧密相连。”吴为山不仅从普通的人性、人情中挖掘素材,还注重艺术作品在思想上呈现“人民性”。“雕塑不仅是艺术家的个人创造,还要体现艺术家的个性,更应体现时代的精神、人民的生命。”在吴为山看来,人民的生命是一种雅俗共赏、喜闻乐见的生命。文化、艺术要“俗”,“俗”是人民最朴素的情怀,是艺术家对文化发展历程的把握,同时也体现着艺术家对文化的热爱。“雅俗共生,大俗即大雅,两者皆为最真实的境界。”所以,在吴为山眼中,世间一切艺术,在雅俗的极致里,才能脱尽俗套,尽显澄澈的原初状态。这种素朴之大美,也是他一贯追寻的美学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