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英
最近,几位“文革”参与者相继在媒体公开认错,向当年的受害人道歉并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是一种具有正能量的社会现象。因为,没有人或政府强迫他们这样做,几十年前的“全民运动”已然无法追究,这纯属拿自己开刀。我以为,敢于忏悔个人在特定时期的过错甚或罪行,从一个侧面显示出尚未泯灭的良知和担当的勇气,体现着人性的善良。
前不久,我们有幸与四十多年未曾谋面的中学老师相聚,蹊跷的是,有几位同学未能到场,何故?有人道出其中奥秘:当年他们批斗过老师(间有羞辱和殴打),这种场合不便露面。人总要有些廉耻,我想,几位或有忏悔之意,只是不知该如何表示。
十几年前,我曾采访过百多位同龄人,在谈到这一历史时段的经历时,虽然各自命运大有差异,但不论官民工商、富贵贫贱,结论却惊人地一致,那就是否认有过声名狼藉的日子,否认蹉跎了岁月。面对这样的结果,我很茫然,那段痛苦的岁月历经数十年沉淀,真相越来越清晰,当初的盲从者,难道永远定格于盲从的状态吗?
吹嘘劳苦,夸大荣耀;隐瞒劣迹,删除罪孽,此类选择性记忆大行其道,文过饰非渐成潮流。偶有不识时务者,一不留神便碰得灰头土脸。有位知青出身的编辑家,在某次老三届聚会上发出忏悔倡议,当即被与会者轰下台去,尴尬窘困之态可以想见。在这里,忏悔与否已经溢出了学术范畴,甚至被剥夺了话语权,他们的词典里没有忏悔,很多人将其视为打造历史业绩的潜在威胁。于是,很自然地联想到文学创作,当代文学鲜有深刻忏悔意识的作品,当代文学形象的人物画廊中,也尚未出现忏悔意义的角色。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悖论?当忏悔者屡屡于现实生活中亮相,而以虚构为强项的文学创作,其反应竟然如此迟滞、短路。我们的书库里没有《复活》、《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这样叩问心灵的作品,就这一点而言,现实生活中的人走在了文学形象的前面;换句话说,这些走在文学形象前面的人,尽管不是作家,其思考的深度,已经超越了某些文学从业者。
上世纪末,老作家韦君宜颇有些尖锐地指出:“他们(指知青作家)的小说里,都只写了自己如何受苦,却没见一个老实写出当年自己十六七岁时究竟是怎样响应‘文化大革命’的号召,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怎样变成反对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抢为荣的?一代青年是怎样自愿变做无知的?”(见《黄河》一九九八年第三期《思痛录》)
如果把这个现象置于较为宽容的语境中,那么,作家作品的多元化选择,也是正常的状态,毕竟,文学创作是非常私人化的活动,你不能横加干涉,强迫作家去忏悔。或曰:比之警匪武侠戏说言情穿越诸般戏码,忏悔多少钱一斤?如此设问并非全无道理,作家也要看市场,也要挣银子,本无可厚非,但问题是,当大家一窝蜂地淘金,当思考人生也成了调侃的对象,本来就稀缺的忏悔意识将愈加稀缺,多元化势必又退回到一元化。此情此景,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文学生态。
我们向来缺乏忏悔意识,自己做错了事,总会找到理由,反正天塌下来先砸大个。我们也总在指责他人,审判他人,如耳熟能详的“×××你为什么不忏悔”之类,却极少扪心自问,我为什么不忏悔?其实,想要忏悔不容易,忏悔既是非外力的自觉行为,也是一种“自寻烦恼”的价值取向。何况,忏悔不仅仅是态度、立场,还需要感悟和思考,需要能力。所以,便很欣赏雅斯贝尔斯的话:“我是有罪的,因为当罪恶发生时,我在场,并且我活着。”这也是忏悔,博大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