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学骏
想起母亲,就想起那年母亲给我两块钱,让我去赶年集办年货的事。
那是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公社的大食堂刚解散,家家户户又各立锅灶。这样,家里的烟火气也就多了。快过年了,赶集上店,碾米磨面做豆腐,以前父亲都会亲自办了。这年腊月二十六早饭后,我对娘说要去东里庄赶集。这个集是我们这一带年前最后一个大集。娘就说,你爹在做豆腐那里,给你两块钱,去吧,买点黄韭菜和五香面,买点炮。说着就给我一张两块的钱,那绿色的钱皱巴巴地卷着,抽抽缩缩不愿见人似的。我接过来,如获至宝似的装到衣兜里。娘又说领上你兄弟,可别把他丢了。我说你放心,就拉上弟弟跑出门去。小东街口早有一群伙伴等着。我们十几个孩子像一群小麻雀那样,扑棱飞向十字街,飞出村子,眨眼到了东里庄西口上。先看什么,买什么。大家都说,先买炮!于是我们就进入熙熙攘攘的集市了。越往里走人越多,我和大点的堂哥注意招呼着大家。
一会儿,发现弟弟没跟上,就赶紧往回返,见弟弟正在路南一个大布棚前站着,直勾勾地望着上面挂的阎王小鬼。我喊他几声,他才扭过头来,问我这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教育人的,谁不孝顺就要他上刀山、下油锅,快走吧。拉着弟弟才没走几步,见一个卖五香面的。这个小老头用手转着小石磨,五香面就簌簌地往下落。他一边磨,也一边唱着成套的曲儿,把他的五香面夸得简直成了灵丹妙药。一想,娘有交代,要买点。这时前面的伙伴们来催我俩快走,我心里说,反正一会儿回来从这过,再买也不晚。就跟着他们继续走向集市的深处。
咚——嘎!我们听见了炮仗声,那是大人们放的二起,也叫两响、二踢脚。虽然父母不让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放这种太大的炮,但能远远地看大人放,打得又高又响,心里惊怕倒也觉得很刺激。接着前面又响起噼里啪啦的小鞭,声音此起彼伏的,像是在比赛着看谁更响。我们这群孩子最喜欢放这种炮了,便使劲挤进了南街的炮市。见两旁都是五颜六色的鞭炮和烟花,我们的眼睛、耳朵都不够使了。这时,我面前突然斜伸出一根长竿,挑着一挂黄色的山东鞭。只见一个大汉站在炮车上,光着脊梁高声叫道:“当家不在老少,有志不在年高!真不真假不假,你就听听瞧瞧!”说着就用自来火点了炮,嘎啦嘎啦地响起来。我就赶紧捂耳朵捂脑袋转过身去,这样我的背上还被炮皮砸了几下,不由得有些心惊肉跳。小堂哥听完了就说,咱买吧,这山东鞭真响!我们便向这个炮摊围了过去。人家说这二十头的一毛五一挂。五十头的四毛一挂。我就拿了四挂二十头的交给弟弟,再把那两块钱递给卖炮的。当卖炮的找回钱来,又看见前头一种比山东鞭个儿小一点儿的红皮炮也点着了,声音很脆生,伙伴们便又凑乎过去。我心想,已经买了四挂,大年三十放两挂,初一起五更放两挂,上坟去又得两挂,还有破五崩穷、十五闹元宵,于是就又买了几挂。见别人买了几筒花,是胶泥筒的焰火,也两毛钱买了一个。还见卖起花的,是一根苇秆拴个小炮,里面装的是竖药,点着了会一溜火光蹿下天空。这玩意儿安全,买了一把,让弟弟去放。七买八买,兜里的钱花光了,就是买起花时,因为少一分钱被人家抽下了一根。这时,南边突然鞭炮轰隆大作,火烟冲天,人们惊呼,着炮市了!火神爷恼了,跑吧!我们便抱着炮捂着脑袋随着人流往北跑,弟弟跌倒了差点没被踩住,他还死死地抱着炮。到丁字街口往西一拐,爆炸声远了,我们才惊魂未定地慢下来。那哥哥说咱回去吧。我也说回家放炮去吧。
娘见我和弟弟都回来了,就笑着问,买的韭菜哩,五香面哩?我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就傻了,呆在台阶上了。弟弟说,买炮的钱也不够了。娘就皱了一下眉头,背过脸去。我说,娘,都怨我没有好好算着账花,光买了炮了。娘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淌着两行泪,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爱放炮就光买炮,咱们大年初一的素馅黄韭饺子怎么吃,傍晚你爹煮肉也就没了佐料哇……
我十分愧疚,十分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娘,也不知道怎么挽救这个损失。这时娘说,别在那傻立着了,屋来吃饭吧。我们俩才像猫儿似的,轻手轻脚进了屋,把鞭炮放在冲门桌上。娘又坐到炕沿上说,这两块钱,是咱家三只鸡下蛋挣来的……我的宝贝鸡呀,过年你们也多听响声就饱了……她撩起衣襟擦擦眼,又说,人多劳力少,你二姐娶走了,你爹一个人挣工分,差点没有超支,一年到头才只分了五块三……这钱不经你爹同意谁也不能动。那意思是说,柜里还有钱,却不能再给我去买韭菜了。我也知道,我家的钱是一毛当一块地细着花,攒够一块就不轻易动了,一家子都爱吃黄韭味的饺子,这回吃不上了。又想到,一会儿爹回来知道了还不发火吗?我们从小怕爹不怕娘,估计对我这次的大错不会轻饶。于是心里就怕得很。娘掀锅盛饭,我不想吃,也觉得没脸吃。弟弟催,娘也催,我才蔫蔫地坐到饭桌前了。
不谙世事的弟弟在炮市上受了惊吓,吃着饭对娘说,这回俺们可怕哩。怕什么?炮市着火了,那炮们咚嘎咚嘎乱飞,差点没崩死俺们。娘一听又心疼起来,说原先怕你们走散了,把钱丢了,结果你们遇上了大凶险,没崩着,就是万幸。正说着,爹回来了,说豆腐下午就做好了。他一看桌上那堆花花绿绿的炮,就说你们买得不少,过年够用了。又问,你娘让你们买的黄韭、五香面哩?我便一下子局促地站起来,一嘴饼子也不敢嚼了。弟弟怕爹也怕惯了,放下筷子陪着我站着。没想到,这时娘颇有些仗义地说,这不怨孩子们,集上炸了炮市,他们差点没把小命丢在那里,回来了就好。又对爹说,他姥爷那头肯定有黄韭,让他们去拿一小绺来有个味就行。娘的主动出击,使爹没有发作,只默默地吃饭。我们都悄没声儿地吃着,还直看爹的脸色。爹终于说,买就买了吧,初五崩穷就多放一挂吧。他站起来,要替伙计吃饭,就回队上牲口棚了。我们才像解除了警报一样轻松了,脸上有了笑模样,家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到大年三十早上,辞旧迎新的鞭炮在村子的上空响起来,我想放那天买回来的炮,心里直痒痒,又怕娘伤心。弟弟摸了摸炮,也被我使眼色吓唬走了。中午,鞭炮声又哗哗地响起,我们俩也没敢放一个。我们晋州(县)城南一带的风俗是,三十的包子,初一的饺子。傍晚娘蒸熟了包子,让我们一碗一碗地端去上供。爹也回来得早了。外面的鞭炮声已经响成了一团。这时娘收拾着锅灶,直起腰来笑着说,那炮哩?去放吧,放吧。爹也说,人家放咱也放,迎接关老爷来过年哩!我们像获得了特赦令一般,飞快地去拿了一挂山东鞭,一挂小红鞭。一点,那炮就一闪一闪地放着光,炸响着,震得耳朵直嗡嗡,心里却乐开了花。
从此,再赶年集时,我和弟弟总是要把母亲嘱咐的吃用东西先买好,装到布兜里,再去炮市。那两块钱,母亲的眼泪,还有父母的宽宏,却永远记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