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
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一群难民来此荒僻之地,搭茅“寮”定居,取“巽”为名,是谓之“巽寮”。“巽”,《易经》第五十七卦,同卦相叠。巽者风也,巽义为顺。两风相重,长风不绝,谦逊受益,无往不利:“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
这是生民亘古的愿望。
而今,络绎不绝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至九龙峰下,来至巽寮湾这粤东数百公里中海水最洁净的海湾,这海沙含硅量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赐的白沙堤,沿着半月形柔软洁白的十里海滩,走过翡翠般的海龟湾、碧甲湾、猴子湾、白沙湾、长坝湾、金海湾、野猪湾、荷包湾,走过沧桑老者般的平海古城、明清古村,走过葱茏绵延的红树林、巨石相叠的磨子石,遍布摩崖石刻的凤池、迂回曲折的霞涌、松园和富巢,走过三角、大甲、大大小小九十九个洲(岛),在最好的阳光和空气里,赤足踏沙戏浪,举目蓝天白云,或放风筝、驾独舟,或踏浪赶海,赤脚拾贝,是怎样惬意的人生之旅。
也有人来巽寮湾,只愿意静静地坐下,在一望无际的海边,静观、聆听和沉思。世上的海湾都是相似的,不外阳光、海浪、沙滩。而巽寮湾则更宜于梦想。人生的海洋漫无边际,徜徉在巽寮湾的心分外悠远。
巽寮湾的每一个阳台,都临着大海。俯视巽寮湾,上者海天相接,浑然一体;下者碧水扑岸,湾若曲环。海、湖、江、泉、瀑、岛、山、刹,画卷徐徐展开。
是一次精神的旅行,久违的一种意境。
云舒云卷做渡船,载时光温软。捧一盏清冽,展开褶皱的心情。多少雪月风花,一一绽放。天籁抚弄心弦,绚丽倒影在天地。海湾的芦苇,是七情六欲的旗帜。诗歌与风,以浪涛的名义拥抱。谜样的梦境,迷失在柳暗花明。
沙滩上的字浸透海水的凝重,按捺不住的心思沿着海岸线记录悲欢的本质。波涛追溯珊瑚礁上的潮汐,书写阳春三月垂柳的绵延。
分明又看到了伊人的倩影,风为裳,水为珮,轻盈婉笑,低眉圆转,任随山水抚弄。悄然一脉幽香,飘散于深林,婀娜换取多少青眼。不知是受了这方天光云影的滋养,还是这方山海因之风生水起。
就那样来了,披着月光,坦坦荡荡地推开虚掩的柴门。带着天生丽质,带着异秉才情,带着锦绣文字——
不敢相信,真能遇知己如你;不敢相信,世间真有妙缘如是。于茫茫人海中寻找今生唯一知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幸何幸,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
触动于惊鸿一瞥的熟悉和相看不厌的会意,埋藏多年的情思喷涌而出。恨不能揉进我的心瓣,化一缕香,举一斛酒,了却无人知晓的情怀。
以为永不会出现的那个人,居然出现。如果,幸福的人生,可以写诗做梦,那我是幸福的。在大海的波涛上沉吟入梦,飘然不知所以。
永无穷尽的岁月的爱人,是否正在我涨潮的生命河边踯躅?采采卷耳,苍苍蒹葭,夭夭之桃,可否为我采撷?当第一枝垂柳被春风剪成,我想让它拂过你的脸庞;当夏日的风荷辉映落日,我想托振翅的蜻蜓,为你送去清凉;当秋天的银杏漫天金黄,我想拾起一片落叶,放在你手上;倘若冬天来临,我想你一定像极了阳光下的干麦垛,干净而厚实。你睿智地笑着,带来了人间四月天。山高海阔,放肆性情。相望于光阴的两岸,一程风雨,一海烟霞,三生石上,烙下诗梦的谶言。
就那样来了,春桃一样的嫣红,百转千回。妩媚的“白狐”,跳起动情的舞蹈。拥有一座富饶的小岛,拥有一个停靠歇息的港湾。彼此以心跳取暖,手指的温婉沿着海岸的纹线,在梦的边缘捕捉残红。曲径深处的林荫,一盏庄重的灯盏,供奉爱的神明。度过前世的劫波,与火焰一起灼热。
白日的光芒穿透窗户,透明的夜,留下永生的记录。摇着爱的舟楫,吟诵诗章。眉如黛,眼如盈,质若竹,气若兰,万种温柔颤抖。海风是花神,她一来,就绽开万朵浪花;海风是琴师,她一来,就奏出千般乐声。
清辉冉冉升起,冬夜的月光婉约。落地窗斜逸花树的疏影。树下有长袖凌风,衣袂飘飘,月光低回的两臂,轻波时消时涨,柔曼的舞姿或蓬勃或宁静。
窗前挂着风铃,光洁的扇贝和青绿的海螺,兼有水波的柔美和大海的雄浑,竭尽了海的完美。风举枝影,摇醒了风铃,邈远飘逸。迷惘的表情仿佛隔世回音。
声声风铃,把一个遥远的微笑带到梦的门前。
潮汐爬上千年的崖壁,明月高悬天际,守望着海,守望着岁月。胸膛盛下大海的回声,像一座空旷的教堂,等待着朝拜。海其实就在心里。心有多广阔,海的思维就有多遥远。
上古时代的潮声滚滚,大海的喧嚣从三叶虫古老的肢节上震颤而来。血脉的声音蔓延,鸟飞鱼翔,树碧花香。让海潮淹没自己,静静地承载所有倾听到的声响。
日头从海的梦里醒来,选择云朵的自由。
蔚蓝色的海湾!静静享受并感激你所赐予的一切。真实的人生其实是这样简单。曾经追逐的一切,在凝望大海的那一刻,变得如此淡然。追随宁静,枕海而眠,在纷繁的尘世度量自己,不必奢望超脱。
远古传来的钟声,回响在千山万水。没有什么能约束远行者的步伐,当铅华洗尽,心灵便释然如沐春风。每个人都会很真,就像孩子,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有丁点儿的美好,就足够快乐。
浪来浪去,仿佛生命的脉搏;涛生涛灭,源自苍凉的远方。海是灵魂的故乡,有生命的躁动与一生的风景。目光逐渐混浊,却更加透澈。无数的故事开花结果,一幢幢海市蜃楼此起彼伏。潮起潮落,月缺月圆,梦迷梦醒,海才是永恒的爱人。
总会有炽热的盛放,总会有深情的吟唱,总会有千年的潮汐和清气朗朗的月光!
巽寮湾是一个宜于做梦的地方。
巽寮湾是一个做好梦的地方。
巽寮湾就是一个美丽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