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麟
10多年来,台湾的老房子被无情地快速毁坏拆除,都市更新与无限制的道路拓宽切断了我们对昔日时空的仅存回忆,由老屋所庇护的各种生活事物因此流离失所,甚至一文不值地被弃置销毁。我很幸运能在“九二一”大地震与老厝群聚政策性大举拆迁时偶然迷上台湾的老东西,时间虽然不真的悠长,但仅仅数年之间,台湾老东西的买卖交流从繁华归于平静、没落,如今这本书里所记录的物件都不再容易看到,成为绝响。
我不是古董专家,但是与台湾老东西的相处却是生命真实的感动。
年轻时负笈法国,总是讶异于法国人家里的沉静质朴与由此散放的美感。后来渐渐理解这是老房子与老家具所自然流露的气氛与光晕。法国人不太买新家具,许多朋友的衣柜、餐具橱、书桌或沙发均继承自家族长辈,因此有时光的独特洗练,有亲人的手泽与庇荫,让人熟悉与安心。这些承载几代家人生命的原木家具常有百岁的年纪,让俯仰其间的后代子孙更懂得敬物惜福,懂得谦逊与感恩。
法国人总是住在老屋里,修葺房子时尊重原有的结构及建材,因为一栋建筑是百年之计,他们因此保存了无数私人老宅,许多教堂、城堡与政府建筑可上溯到中世纪。当然,房子里有的是数十代人生活其间所遗赠的丰富器物及细节。我朋友的老房子仍留存着两百年前自家烘焙面包的石砌烤炉,如中国古墓般在客厅里坟起一座馒头形小山。友人不无骄傲地拿出一本羊皮笔记,这是从18世纪开始记录的房屋修缮史,历任屋主的详细资料亦罗列其中。
物的生命其实比人悠长。躺在老屋19世纪的橡木床上那晚,我不自禁地感动莫名。
台湾人毫无惋惜地拆毁老屋,不假思索地整屋装潢,生命的质地短促而浮华,水泥建筑10年便苍老不堪,薄板装潢5年就显陈旧,因为一切都仅是消费社会里“用后即弃”的短线逻辑。然而,台湾民艺的经验却让我知道,台湾社会曾经不是这么轻佻与失忆。从不同机缘里寻觅而来的这些老东西显现的是现代台湾人所不再认识的另一种生命质地,更为质朴、欢喜,更为丰饶,也更贴近真实生活本身。
现在珍贵无比的桧木其实是台湾老家具最常见的材质,阿里山铁路的开发曾使得台湾人的生活被桧木的独特质地所包覆与滋养,这是大自然赐予的幸福。
我总是希望能疼惜每一件物品,正如它们先前的主人一样。老东西的材质常常是单纯的木、竹、陶、瓷与玻璃,在岁月的淘洗下变得脆弱与易毁,而手工雕饰的人物花样更是禁不起粗鲁的磕碰。生活于老东西之间使人懂得对周遭事物有更细心与谨慎的对待,对老东西的尊重与疼惜或许正是“慢活”的物质基础,是对自己身处世界的用心。
对物的惜情来自于悠长时间所滋生的美感。室内只要放置一件老家具,即使只是造型简单的台湾菜橱,整个空间便往往盈溢着独特气韵,一种近乎隆重的庄严,以及此庄严所自然喷吐的美感。这是现代的薄板装潢永远模仿不来的。
每一件老东西在时间的淘洗下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明灭闪烁着悠长生命所充盈的灵光。因为惜情与念旧,我决定写下这些光晕所照亮的细微人、事,与我因此认识而熟稔、因熟稔而相惜的民艺人。
(本文为《祖父的六抽小柜》的作者自序,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该书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14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