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他,知道一年一度的植树节吗?也许不知,因为他守望的这些树不是3月12日栽下的,在以后的这个日子也再没有人来栽树,但他孤独地守着这片树林已有近10年。他就居住在这片树林中的两间简陋的小屋里。知不知道植树节并不重要,对他来说每天都是植树节,树已融入了他的生命里。
他还记得,第一年里,刚栽下的小树,是那样的纤弱。孤俏的一根树干,疏疏地缀着几片树叶,生命如婴儿般脆弱,经不起风吹雨打。一场风雨过后,他总要循着林地查巡几圈,刮歪的,扶正;吹倒的,搀起。培根固本,认真地呵护着每一棵小树。那一段时间,他心中什么也不想,只想着他眼前的小树,想着怎样使每一棵小树成活下去,然后成长为一棵棵大树,使这块土地,成为一片郁郁的森林。
那一年,树尚小,他就在树隙里种上了黄豆,耐涝。因为是春天种下的,所以秋后的黄豆籽粒格外饱满。过了三四年,树就长大了。每一棵树上都分出了许多树杈,枝叶婆娑,密密匝匝,荫荫地遮着地面,整个土地已完全被树荫遮蔽了。他的小屋也被遮在了树荫里,中午的地面上,漏下的只是一些斑驳细碎的光影。
日复一日,他默默地守着这片树林,守着这份绿色的希望。
有时,他会蹲在那儿,陷入一种冥想,怀想一些季节里的事情,他这样年龄的人,通常是会对季节非常敏感的。比如,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却会经常想到春天。在春天里,他曾多次观察杨树生命萌发的整个过程。经冬的杨树,起初是那样的干燥和生硬,硬生生地挺在初春的寒冷里。可是,几阵春风之后,杨树的枝干就泛出一种淡淡的绿,随之,枝头就萌出圆圆的叶苞,叶苞伸展,就抽出了绒绒的紫红色的穗,绒穗坠落,杨树就涨满了铺天盖地的绿。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欣悦和激奋,那一段时间,他的情绪总是饱满的,他在林子里走动的次数更多了。他会不时地停下来,用手抚摸一下青葱的树干,他好像是想努力使自己的身体吸收树干的力量,或者说是去汲取春天的力量。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人与自然是相通的,当自然复苏的时候,人也会跟着复苏,至少会产生一种复苏的情绪或愿望。
夏天里,夏天里他就没有这种感觉。夏天的土地随着季节发酵着,树林浓翠欲滴,绿得亢奋,绿得热烈,还有好些鸟在林中鸣啭,所有的生机仿佛都足以让人激奋,可他,却显得异常宁静。树木已经长高,碧荫之下,土地显得异常的厚重,纵使风疾雨骤,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听到的也只如涛声暗涌,所有的急躁和疯狂都已被浓密的树荫遮蔽了。一个人的夜晚,虽然有时有点孤独,但却有一种独特的宁静的幽密,他能以自己的方式去享受。有时他会睡得很早,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静听周围的一切。听树叶的窃窃私语,听风从林间悄然淌过,听树梢上阵阵的蝉鸣,听附近一口水井里发出的蛙鼓,他甚至想象得出那些青蛙是怎样坐在井底,仰首望天的。中天的月亮,透过树间的缝隙,把细碎的月光洒在地面上,疏落如残雪。这时,他的心也会斑驳在地面上,有一种静谧而陶醉的感觉,他感到一种生命的简单。其实,有一片月光就够了,生命还奢求什么呢?一片月光,就足以照亮你灵魂中的一切,伴着你行走在人生的光明里。他想的就是这样单纯、这样幼稚,好像自己还很年轻,人生的路还能走很远。
可是,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老了。近10年的守候,使他从60多岁迈向了70多岁,他的步履开始蹒跚。
树已成材,人渐衰老,人的记忆是否也刻进了树的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