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海

    十四妈是我在巴黎潮州会馆认识的一位华侨，一位善良、和蔼的老妈妈，个子不高，很结实，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

    自从一九九四年随师父率领的中国佛教文化代表团访问巴黎潮州会馆佛堂以来，这十几年间我先后五六次重返巴黎。每次都会受到那些潮籍信徒的热情款待，这其中就有十四妈。最初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十四妈，以为她以家中排行得名，后来才知道她是因有十四位子女而得名，逐渐地也从她口中听到她的故事。

    和许多其他潮籍华侨一样，十四妈在流亡到法国以前也是柬埔寨的资本家。她先生是一位经营汽车的富翁，她十八岁出嫁，之后过着舒适优越的生活，不用工作，每年生一个小孩，一直到一九七四年红色高棉政变，她已经是十四个孩子的母亲。从那一年起，厄运降临到这些华人资本家头上。他们被剥夺了财产，被关到集中营，有的被杀害。

    政府会以这种方式诱骗他们：今晚美国飞机会轰炸金边，你们赶紧到山里躲避一晚，明天回家。他们于是简单收拾行李，携老扶幼跑到山里，从此被集中囚禁，永远失去财产和家园……

    十四妈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劫难中与丈夫分手，此后带着十四个子女开始了艰难的流亡生活，他们历尽艰险，逃亡到泰国，从泰国到新加坡，从新加坡到台湾，最后从台湾到了法国。

    “师父呵，好难呵，坐飞机时，他们排好长一溜队……”

    十四妈这样讲述她的故事。

    在台湾的日子最困难，她靠种菜、卖菜支撑家用，还供养子女上学。孩子太多了，有的又淘气，每天晚上，为了核实他们是否都回家，她就清点通铺前大大小小的鞋子：二十八只，正好，都回屋了！

    “师父呵，最难的时候只有求阿弥陀佛，念阿弥陀佛……”

    颠沛流离之中，十四妈一直在打听丈夫的消息，她给各地的朋友写信，托人寻找，但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仍然抱着希望，在打听、在等待……

    其间，也有有身份的人要娶她，她拒绝了。

    有一次，十四妈和我说起她与先生最后的一面，那是在法国的海滩上。

    “师父呵，那夜的月亮真圆，我们两人在海边散步，第二天他就要送我到机场，我要到新加坡去探望在那里读书的小孩。我们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说到半夜。那一夜，我们回忆以前的生活，说了很多话……”

    “师父呵，那夜的月亮真圆！”——不知为什么，十四妈说这句话时，给我极深的印象，也让我十分感动。六十多岁的她回忆这一段时仿佛回到那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时光。

    前不久我重返巴黎，又见到十四妈，她已经七十岁了，还是那样健朗、和善。

    “您现在孙子辈有多少人了？”

    “三十六个，师父呵。”

    她笑眯眯地回答，眼睛眯成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