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洋
从3月底至今,在西湖畔的浙江美术馆展出的“弥散与生成”——潘公凯艺术展引起了艺坛与文化界的关注。除了新近创作的巨幅大写意墨荷作品，潘公凯作为水墨画家和美术史论家还创作当代装置、建筑设计，在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纯美术创作与设计艺术、创作实践与史论研究之间纵横游走，跨越各领域的边界，给观者带来了新的视觉与心理感受，同时也提示出一连串长期存在却并未及深思的问题。如：怎么样的跨界是富有意义和价值的？跨界创作与研究的终极目的是什么？跨界的难度与评判标准是什么？不同门类间的跨界对于各艺术门类本体的建构是否具有积极的作用？
相当长的时间以来，在很多新兴艺术门类中，被鼓励的创新、跨界已然成为常态，许多艺术家在创作手法、观念与媒材中寻找新的生发点。“跨界”指向的是横向开拓与联纵，与之相对的“守界”是固守本行、纵深开掘。而事实上对于一个艺术门类的“守界”，已经包含了在同一学科本体内部的“守”与“攻”、限定与开拓，在沉潜于传统的同时使其更好地应用于当下。
与“跨界”的前沿性及其评判标准的不确定性相比，“守界”的质量好坏更多取决于学科内部的专家评判，其评价标准往往更为确切和落实，以至形成某种范式。也正因如此，“守”与“跨”都像是双刃剑，自有其适用的规律与法度，同时又相互依存，相互激荡或制约。回顾中西艺术史的发展，当一种艺术形式高度成熟以后，常常会依赖跨界的方式去反身思考，破除壁垒或推陈出新。欧洲文艺复兴时代达·芬奇、丢勒等大师正是在艺术与科学的跨界中臻至巅峰，而宋元之际文人画的出现，诗书画印的统合，从某种角度上也是文学、哲学与艺术跨界的产物。
在很多情况下，“跨界”往往需要具备诸多现实条件，又寄托了艺术家日常生活的所思所感。以潘公凯艺术展的个案为例，跨界的实验一方面多维呈现了作者的思想，另一方面更记录了艺术家个人的工作轨迹。先后担任国内两所最重要美术学府的校长、作为中国高等美术教育领航者与学院行政管理者的经历，跨界既是他通过体验传统艺术、当代艺术、设计、建筑、史论研究等不同学科特性与本质，应对大美术格局扩展需要的自适，又是根源于其早年多方面兴趣指向的某种个人理想的实现。
对于这次展览的主题，如作者自己借用物理学术语的解释，“弥散”本指在封闭空间内，热量从高阶位向低阶位流动，最终使整个空间中热量平衡的过程。他借用“弥散”规律来描述文化能量的流动方式，而将“生成”视为一种观念、体系或者方法的建立。应该说，潘公凯正是通过跨界创作的实验，寻求多种表达方式以适应新的全球文化语境，从而为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性探索前路与对策。作为一个立足于笔墨传统的中国画家，他认为对于传统应具备一个更为闳阔、开放的视野，提出“不要在传统与当代之间划上一条割裂的鸿沟，跨界有好处，没什么坏处”。同时在涉猎诸多领域的时候，他又主张以专业的标准要求自己，强调跨界就要跨得深入，别最后跨成了“万金油”，什么都能做一点，又什么都做不精。而他的跨界实践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是源自于对特定学科本体的深入理解，最终也是为了厘清、探索学科本体的界限与深度。
“守”与“跨”的问题，实质上是纵深的专精性与融通的复合性之间的辩证关系问题。如何兼得，既见得“树木”，又见得“森林”，确实见仁见智，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相对于“守”的安稳，“跨”必然会有对于本体的“破”，在大胆假设的试错中寻找新路，本质上是对于既有范式的挑战。其道理与李可染先生那句名言“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是相通的。不破不立，而“破”后也不必然意味着“立”，跨得不好，牵强附会，就很容易陷入错综混乱，邯郸学步，乱其本业。跨界关乎艺术家的见识、趣味、精力与意志，感受的深刻与视野的宏观，要做到放中有收、博而能约，非一般的境界所能至。此关难度，也正是跨界的好坏标准所在。
套用莎翁的名句，跨界还是守界，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选择历久弥新，且总是增益新的内涵。往大里说，跨界与守界，不仅是艺术家或学者的个人选择，也是整个文化的问题。再读这次潘公凯艺术展，跟时下很多当代艺术创作、建筑设计的专题个展相比，展览中的一些作品也许尚显不够纯熟与“职业”，或许作者这样的跨界个案本来就是无法复制和推广的；但至少这种综合而深入的跨界方式，已经呈现了不同艺术门类与媒介在艺术家个体的思维创造中所激发出的动人活力。
事实上这种“正能量”对于各艺术门类的本体也具有同样的补益滋养作用。尤其当人们在展厅中看到潘公凯与美国摄影家柯利夫·罗斯合作的水墨装置影像，看到艺术家通过先进的显微数码技术将水墨作品处理展现为视频影像和高清版画，在一件小幅水墨作品中发现“大风景”的时候，都会惊叹于“跨界”的力量。其跨越的不仅是领域、媒介和国界，更呈现出东西方文化之间巨大的互补性张力，和那些之前未被人们发现与开垦的视觉领地。反过来，这种技进于道的跨越又使我们重新审视笔墨传统的当代存在，在细微而精确的视觉单元中重审、整理传统的文脉。而这种跨越性的探索本身，对于“传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掷地有声的激活、延展与守护？
归结起来一句话：跨得出，又要能守得住。反过来，能“守”得住，才有可能真正“跨”得有质量、有意义，既引人注目又耐得住品咂，既呈现出艺术家个体的思想兴味，又能引起广泛共鸣、引发深层思考。或者说，泛泛而浅尝辄止的“跨界”并不难，但能跨得恰到好处，跨得丝丝入理，跨出让不同领域的专家都击节叫好的水平，则恰恰取决于其对本专业领域的驾驭程度，与日积月累、触类旁通的思想积淀。从这一角度上，看似矛盾的二者殊途同归，跨界也是为了更好地守界，而只有守好界，才有机会和能力发现边界内外的大美。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美术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