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好
阿城挑错无出处
近日,阿城著作《洛书河图》出版,在接受刘功虎访谈时,阿城说:“1981年李泽厚先生出版了《美的历程》,当时我父亲正组织编写《电影美学》,问我有没有看过《美的历程》,我说看过。他问有什么感想,我就说,李先生认为青铜器表现的是一种‘狞厉之美’,是阶级压迫的工具,我没有多少同感,李先生举的那个例子,‘虎食人卣’,说表现的是老虎吞噬奴隶,我觉得不可能,奴隶主威吓奴隶,得有奴隶在场,可在那个时代,青铜是重器,只在神圣礼仪场合使用,奴隶被摈除在场外,连看都看不到,如何被威吓?”
类似的说法,阿城在2012年3月30日中央美院的讲座中也说过,他说:“李先生当时说,(虎食人卣)这个表现了奴隶社会奴隶主镇压奴隶(老虎正准备要吃一个奴隶),因此他定义青铜美术为‘狞厉美’”。
虽然李先生的《美的历程》是用跟以前不一样的方法讲,但是有一个根,也就是阶级斗争的根在那起作用了。就是说,要把它引到阶段斗争的观念上,在意识上才成立、在艺术上才成立。假如这个人不是奴隶的话,可能就整个推翻了青铜时代它是,狞厉美,这个说法了。”
根据阿城的质疑,我们需要弄清楚四个问题,一是《美学历程》的根究竟是什么?二是《美学历程》是否有“虎食人卣”这个分析?三是李泽厚是否借阶级压迫工具,或者“奴隶社会奴隶主镇压奴隶”得出了商青铜器的“狞厉美”特征?四是李泽厚的“狞厉美”内涵是什么?
李泽厚如是说
关于《美的历程》,李泽厚说过,“这只是一本中国的审美趣味史”。
简约地说,即是,以“作品”与“感受”,带领读者用很少的篇幅对中国艺术来了一个痛快“导读”。这个导读如今比较显赫的是,诞生了李泽厚美学最重要的基础“积淀说”。
在《美的历程》开篇“龙飞凤舞”中,李泽厚认为:“凝冻在、聚集在这种图像中符号形式里的社会意识、亦即原始人们那如醉如狂的情感、观念和心理,恰恰使这种图像形式获得了超模拟的内涵和意义,使原始人们对它的感受取得了超感觉的性能与价值,也就是自然形式里积淀了社会的价值和内容,感性自然中积淀了人的理性性质,并且在客观形象和主观感受方面,都如此。”(17-18页)
“如前所说,这正是美和审美在对象和主体两个方面的共同特点。这个共同特点便是积淀:内容积淀为形式,想象、观念积淀为感受。”(25页)
“原始巫术礼仪中的社会情感是强烈而含混多义的,它包含了大量的观念、想象,却又不是用理智、逻辑、概念所能诠释清楚的,当它演化和积淀于感官感受中时,便自然变成了一种好像不可用概念言说和穷尽表达的深层情绪反应。”(34页)
如果有根的话,这个“积淀”是《美学历程》最隐秘而深邃的根,是李泽厚美学思想的起步,且直到如今构成思想家李泽厚“情本体”理论的基础之一,并为世界哲学提供了艺术的“形式层与原始积淀”等原创性学说。显然,与阶级斗争没啥关系。
温故“青铜饕餮”
“饕餮”是各种兽面纹的统称,属于巫师根据统治利益需要而真实地想象的出来的“祯祥”标记。所谓祯祥:即肯定自身、保护社会、贯通天上人间、承天休等,表示初生阶级对自身地位的自信和幻想。(参见42-43页)
可以肯定地说,《美学历程》第二部分“青铜饕餮”没有选择“虎食人卣”这一件商代铜器进行分析。李泽厚认为原始社会,巫师是处于精神领袖的地位,除了“巫”外,还有“史”等构成当时社会积极的、有概括能力的思想家。(参见41页)章太炎认为这个时期“士、事、史、吏”等都是一回事。这些思想家通过巫术来“提出理想,预卜未来,编造关于自身的幻想,把阶级统治说成是上天的旨意”。
关于青铜饕餮的审美,李泽厚大体指向三个方向:1.指向一种无限深渊的原始力量,突出在这种神秘符号面前的恐惧、威怖、凶狠等;同时积淀一种深沉的历史力量。李泽厚专门强调了它的神秘恐怖与历史力量相结合,产生的美——崇高。(参见45页)2.这种神秘的威吓力,不是来自饕餮本身,而是象征符号指向了某种超越世间的神力观念;即一方面是对异族、他部落的恐怖化身、一方面是本氏族、部落的救世主。3.给人狞厉美。狞厉美包含了怪异形象的雄健线条,深沉的铸造刻饰,恰到好处的无限原始宗教情感、观念和理想。配上沉着、坚实的器物造型,极为成功地反映了如火烈烈的血与火的野蛮年代。(参见44页)
也许,“狞厉美”是迄今为止概括中国人进入文明之前时代最棒的审美特征。退一步说,“狞厉美”既不因中国美学界关于“虎食人卣”中的那个人,是奴隶身份还是巫师、太乙设计的争议而褪色,更不因阿城的发现而推翻。“虎食人卣”仅是构成商周时代的一器,饕餮兽面纹才是“如火烈烈”年代更为普遍的独特的概括。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基于原始社会晚期氏族部落大规模数百次血腥残杀,掠夺奴役,以及杀俘、吃俘,祭献本族图腾、祖先等问题的角度谈到过“吃人饕餮”,并在脚注中指出张光直在《中国青铜器时代》“吃人”旧误一说,乃为“通天人之巫”,“兽于人乃相助而非敌对者”。但此处论断的语义环境与针对目标,李泽厚指向整个青铜时代的野蛮、凶残的屠杀现实与神秘狞厉兽面纹的历史力量。他的原话是:“吃人的饕餮倒恰好可作为这个时代的标准符号。”(参见45页)
李泽厚引用《吕氏春秋·先识览第四》中“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恰好落掉了后面“以言报更也,为不善亦然”一段九个字后说:神话失传,意已难解。但“吃人”这一基本含义,却是完全符合饕餮形象的。
据陈春会所言,吕氏此段文字,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关于饕餮纹饰思想内容的阐释。
学者陈春会反对用很后时代的文本直接解释商代青铜器纹饰之做法,他在《商代青铜器宗教思想探析》中认为:从大量考古发掘来看,有首无身的饕餮纹是纹饰发展阶段中较晚期的简略形式,并非饕餮的原初形态;如所周知,《吕氏春秋》对饕餮的解释是用善恶报应观念来规矩人们的行为,并不是为了揭示该种纹饰的宗教意义,因此其说并不可取。(载《考古与文物》 2004年第6期)
李泽厚为什么删掉关于报应的段落?其中原因可能在于当时,已经有人因为吕氏观点的年代问题反对如此使用依据。李泽厚重点讲求“饕餮符号吃人含义”与现实世界的对应,而舍去因果报应的枝节。因为杀人问题,实在是青铜时代最野蛮的现实。
李泽厚也引用了《左传·宣公三年》中记载的王孙满的话:“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此段能够较为准确地揭示商代青铜器纹饰的宗教思想。
有吃人的现实,也有宗教理想的。这就是李泽厚的“实践美学”。
“饕餮”补遗
文章到这里我们可以明确以下观点:《美的历程》起作用的根子不是阶级斗争;李泽厚在《美的历程》的中,并没有谈起过“虎食人卣”这一件器物;李泽厚关于青铜器的“狞历之美”,并未牵扯上阶级压迫工具一说。
回到文章开头,阿城对媒体讲:“我现在可以说,青铜器上不存在‘饕餮’这东西。传统所谓的饕餮纹,一个正面的兽头,有对称的角、眉、耳等,其实是两条苍龙的侧面组合,苍龙相夹中间的那个菱形,是极星,是北极星。”
这是一种变换魔方色块式的语言符号的想象,就像现在流行的一个笑话:一个女大学生晚上去陪酒挣钱,新闻说“酒吧女上大学”才符合正能量的审美。但女大学生晚上陪酒挣钱的事实并未改变。为什么这样说?
考古专家许宏在《何以中国》一书中介绍:1999年出土的新砦期的陶器残片上,发现有阴刻的兽面纹,发掘者惊呼该兽面纹为“饕餮纹”。有人论证有虎的因素。新砦期大约在龙山末期,有两个阶段的参考时间:公元前2050年至公元前1900年;公元前1850年至公元前1750年。将商周青铜器上的兽面纹称为“饕餮纹”,仅自宋人开始。但由于兽面纹的模糊、不确定等特征,当代学者放弃饕餮纹称呼,改为客观平实的兽面纹。(参见89页)也就是说,称呼龙、牛、马、虎,都属于一种想象。战国吕氏的“周鼎著饕餮”也是一种建构想象。
(作者为历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