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春
伸进青藤书屋的巷子居然名唤“大乘弄”,一见之下未免吃惊——十二年前初游此地,怎么没注意?徐渭(青藤)《畸谱》所言“渭生观桥大乘庵东”——这当是“大乘弄”得名缘由了。他还留下过两帧题写给庵堂与所在关帝庙的联语。
那方寂寞的小井犹在。天池道人魂归何处?
天井中雨落如膏。
市井中红尘似泥。
如果真爱真惜,书写徐渭实是不可能事,于彼此都是痛楚,痛楚于何以造物残忍示相如此生机的勃然与摧毁,欣赏这种艺术需要多大的忍心。例如我们该如何处理他的“诸崇”纷纭的精神世界,他的病“易”——此当是现代医学术语之“癔病”——与他的艺术的关系。
离青藤书屋不远的沈园现在已被有意打造成“情文化”主题园林——园中方方石刻皆言说此况,例如“问世间情为何物”“两情若是久长时”云云,尽管那些石刻技术拙劣到让人灰心。但沈园隔壁就是一家庵堂,暮鼓晨钟,课经礼拜,循规蹈矩,道心如洗。循声暮鼓我偷偷攀上墙头见及此况、同样一见吃惊——十二年前初游此地,怎么没注意?
这一壁之遥的超越与红尘,分明就是凡人视不破的如如实相。
过于清旷绝人烟的地方不仅不真实,且有违某种当下的生命责任。隔壁那一声红牙檀板是一丝提醒乃至提撕。只是很多人因为那一探身的微笑、一回眸的怃然,却扎扎实实又沉湎了几生、几世。
当代的知客形容浙东风物,名其曰“以石为骨,以水为肤”,触摸的似也是这样一种一壁之遥的呼应与对待。或许这句话的灵感可以追寻到另一位著名的绍兴人,明季的王思任(1574-1646),在王朝末期的乱局中他自负“脚底有文,脚心有骨”而顶天立地。明亡,他绝食七日而死。
浙东冬雨正如膏,我发短信告诉北地友人。那样清润入肌,只有返乡的游子才会得吧。久羁北地,对雨声水色会变得异常敏感。京城每一场夜雨都能惊醒我。癸巳那年滴雪全无。如果没有膏雨来渡越,年关淡黄袅绿的腊梅怎能香甜到如此丰腴?
苏轼之后,慧业文人皆学会说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点伎俩甚至发生于才大气豪的辛稼轩。
无他,才子落难、文人薄命的故事在中国史,似可单独成轶,独树一帜于丹青。
徐渭有生例称“数奇”——通俗表达即所谓“命不好”,“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例如迭遭家难、困于场屋、杀妻下狱、终生潦倒、暮年“帱菀破弊,不能再易,至藉藁寝”……此情此况匹配了他烂漫晶莹、姿媚跃出的花卉图卷,读之思之,皆让人下泪。然百苦煎焦之后他依然“倔强如初”“强心铁骨”。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北公安人,是青藤(1521-1593)的隔世知音,尽管青藤去世时他已二十五岁,青藤去世前一年他就中了进士,但他们毕竟缘吝一面。异乡后生是从破败不堪的传世纸絮中辨识出了“田水月”与“天池生”倔犟昂藏的生命不息。
文人慧业,他们于此世的需要实则稀薄,例如一个知音就足矣。然而“数奇”必然天杀运吝,知音也要知音未能谋面。笔底是明珠还是粪土、闲掷野藤还是堂皇庙堂,怎一个“命”字了得。陶望龄一部《徐文长传》说的无非都是徐渭“无命”
假如徐渭生前得遇中郎,又能如何?
徐渭晚年有《行草应制咏剑诗》传世(现藏苏州博物馆),词曰:“欧治良工,风胡巧手,铸成射斗光芒。挂向床头,蛟鳞一片生凉。枕边凛雪,匣内飞霜,英雄此际肝肠。问猿公,家山何处,在越溪傍。见说,胡尘前岁,秋高月黑,时犯边疆。近日称藩,一时解甲披韁。即令寸铁堪消也,又何劳,三尺提将。古人云,安处须防,但记取,戎兵暇日,不用何妨。”与其说英雄欺世,毋宁说落笔憨厚。
才人每每多憨肠。此是近日一点体悟。陈洪绶何尝不是如此。
那点憨厚,源自“真性淋漓”,或说,表现为“真性淋漓”。
徐渭有位富贵好友实际近乎忘年交者张元忭(1538-1588),元忭日后有个以绝高的品鉴才能与文章圣手垂名艺林的曾孙张岱(1597-1689)。张元忭1571年中状元,年少能以气节自负,笃行孝悌,躬身实践,为官亦能仗义执言,徐渭杀妻下狱他能百计脱之,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寻常人物。
脱离牢狱之灾的徐渭一度曾经入京“依张元忭”。据说元忭“导以礼法”,徐渭“不能从,怒而去”。然元忭去世,长他十七岁的徐渭“白衣往吊,抚棺痛哭,不留姓名而去”——《畸谱》“纪恩”中他端端正正将“张氏父子太仆殿撰”与“教爱”他“世所未有、百身莫报”的嫡母苗氏放置一处,这具体所讲,恐怕当是张元忭之祖(观太仆寺卿)与元忭本人。看来张氏一门均对徐渭有不俗的生命关切。
我素来固执地相信,“夫妇为人伦之始”,看一个人如何“成夫妇”,绝能看出其人品高下。原配病逝之后,徐渭数度续弦(纳妾),却无一美满。先是二十九岁纳胡女因“劣”而次年“卖之”——引发得“胡氏讼,几困而抑之”;后有三十九岁入赘王门而以女“劣甚”而“绝之,至今恨不已”,最后四十一岁续娶之张则成“怒而杀之”之凶案,于是当世有人深情干脆宣称“青藤对于女性,可谓乏善可陈”。
奇怪的倒是青藤笔下频频出现对节烈孝女的充分表彰,名气卓越的《四声猿》中两则直接书写女性的“雌木兰”与“女状元”满目都是对女子操守的强调与美化——因为刺眼,甚至让人很不舒服。其诗中屡屡提到的“湖严氏”之女,因长女曾续聘徐渭而或因不够美慧为青藤“衍盟”(退婚),之后此女被倭寇所执“自奋堕桥死”。徐渭为此仅有名分之虚的心眼中的节烈女子一再大书特书,先有《宛转词》“怜之”,又作五言:
讶道自衍盟,天成烈女名,生前既无分,死后空余情。
粉化应成碧,神寒俨若生,试看桥上月,几夜下波明。
甚至日后他过龙游“拜贞女徐莲姑祠墓”,还要“因感湖严氏女迹久湮,次壁韵”,所谓“独立荒坟悲往昔,却惭良友负幽冥。凤楼有约今何在?兰畹无风只自馨”。我们几乎有充分理由怀疑徐谓笔下的“情”字写得并不好看。因其总是显得“不近人情”。
由此你不能理解,何以他在《燕子楼》中会特特看重“犹胜分香台上妾,更无一个哭西陵”——残忍一点讲:青藤,实在过于敏感、在乎、痛苦于他的“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了。他对女性的乖戾无情、对操守的苛刻追求(这正是其戾气所在),毋宁就是他深感的社会加之于他自身的无情乖戾、以及有明风气放浪无耻与偏仄狭隘的共生。
他自己真能“一尘不到”吗?意气狼藉的《墨葡萄图》,所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同样苛刻一点讲,底是少了华滋、温润、和厚、恩慈——这些恰恰是徐渭性情中缺乏的。更为苛刻一点讲,天底下或许根本没有无源的“不遇”,这不遇之数,实则端在自身。尽管他同样自矜于“老子从来不遇春,未因得失苦生嗔”。
历史经常需要回望与回味才能俨然清晰。褊急燥烈的晚明“士”风在后世之人眼里常显得更为昭明。晚清的外交名臣郭嵩焘(1818-1891,湖南湘阴人)虽时被时人讥为“已中洋毒”,他对一朝士夫的好客气用事却是异常敏感,溯源更对南宋以来“士论虚”流弊有着出奇强大的反省能力:
(国家办理夷务二十余年,大抵始以欺谩而终反受其凌践。)其原坐不知事理。天下藉藉,相为气愤,皆出南宋后议论。历汉、唐千余年以及南宋事实,无能一加考究,此其蔽也。《传》曰:惟礼可以已乱。奈何自处于无礼以长乱而助之彼猖乎?(同治元年郭致曾国藩论江西教案书)
这种厌恶持续一生。十数年后光绪二年(1876)出使外洋途中郭又再度想起此事,“南宋以后,边患日深,而言边事者,峭急褊迫至无以自容”,并具体举唐太宗为例:
屈尊突厥,开国英主不以为讳;终唐之世,周旋回纥、吐蕃,隐忍含诟,王者保国安民,其道故应如此。以夷狄为大忌,以和为大辱,实自南宋始。而宋、明两朝之季其效亦可睹亦。凡为气矜者,妄人也。匹夫挟以入世而人怒之,鬼神亦从而谴之,此足与言国事乎?(氏著《使西纪程》)
设若三百年前的“气矜”文人听得这番言论,九泉之下、能无响动?作为“文人画”传统的肇始,青藤留给后人关于文人品性的反思,应该同样不少,在他《自为墓志铭》中自许的“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中,是否同样含有需要调试的智慧,尤其经由宋明理学改造过的“儒教”的影响?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