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英
行走在街上,风是暖的,天是蓝的,很久没有这样风清日暖的日子,心情不由豁然了许多。蓦然发现街角的迎春枝头竟是黄花朵朵,春天就这样不经意间来了。
我一直不知道春天最早的消息在哪里,又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春天最早的消息是从南一路向北。
一直生活在北方,所以春天的记忆中只有北方。
北方的早春与冬天的分界线不是很明了,经常是人还裹在厚厚的冬装里,忽一日,天暖了,远远的地皮泛着绿意;再一日,路边的迎春开了,冬装穿不住了。若天气晴朗的午后日头当空,走在街上还会感到些许的燥热,直想要脱去外面的大衣,就像今日这个年后的阳光下,真的有换上春装的欲望了。
不过,北方的春天有点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乍暖乍寒,让人春装刚欲上身,一场寒流又不得不再套上厚厚的冬装。所以,北方人都知道春捂秋冻的道理。今日阳光丽日,说不定明日就会寒风大作。说来好笑,夏日里带着寒气、裹着灰尘沙石曾令人头疼的西北风,现如今却又让人心心念念地盼着它来,只因为它有一扫灰霾雾气的能力,有个电影名叫《等风来》,这三个字正是现在北京人的自然生存状态。
猫了一个冬天,突然沐浴在暖融融的春光里,又是这样一个没有雾霾难得的晴朗天,心境就像荡漾着的春风,沉醉。
沉醉来得这样突然,不免心生喟叹:时光匆匆,太匆匆!何以竟是这样没有顾忌,大步流星,让人还未及从萧索的冬日里缓过神来,一个新的季节又开始了。
是时光匆匆,还是自己太过匆忙只顾低头赶路,不曾留意途中的风景,还有那些美好的瞬间。花是什么时候开的,又是什么时候落的?上一次花开的时候我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曾留意过花开时的美丽,还有芬芳?
一直以为幸福在远方,在可以追寻的未来,慢慢才发现,其实,幸福就在身边,是那些拥抱过的人,握过的手,流过的泪,唱过的歌,读过的书,爱过的人,路过的风景……所谓的曾经。只是你没有留意,就像这些年年落了又开的花。
时光一直往前走,财富权力,在它面前毫无意义,即使倾其所有也没有办法获得一分一秒额外的光阴。所以人有了争分夺秒的欲望,忙忙碌碌像一个行者,始终在路上。然而,时光给你带来的震撼,不只是四季的更替、心力的衰退、额头的白发、眼角的皱纹,而是突然之间你发现,一些人、一些事已经和你再也不在一个世界,无缘了,只空余遗恨。街边的花,还有小草依旧迎着春风,一岁一枯荣。
忽然想到一句话:人生是本书,翻得不经意会错过许多美好,读得太认真会流泪。即使流泪,也好过不经意的错过,何况冬天去了,春天来了。
这是甲午三月里的某一天。
暮春
休息日,依旧在早饭后去画室。行走在路上,柳棉随风而舞,旧花谢了,新花又开,繁盛地缀满枝枝丫丫,微凉的风拂过脸颊颈边,竟有些出神。不为这满枝姹紫嫣红的繁花,也不为那丛边树下忙着拍照留念的红男绿女,却只为这飘舞着的柳棉。
又是一年吹又少,不知道有没有谁会留意它,会记忆它,哪怕只是瞬间的凝眸。
世间的事物万千,而令人常挂怀的大多是绚烂,是繁华,是热闹,却鲜有人留意寻常朴素,或者繁华过后的萧索寂寞。就像看一部影视剧,观众关注的多半是主角,那些小角色,即使出彩,也往往会被人忽略。这春天的主角毫无疑问是那些恣意任性地开着的花花草草,哪会有人把目光放在这柳棉上,更何况它还那么无趣,随意飞,随意落,还有那么点不讨人喜欢。
然而,柳棉在诗人的眼里堪比雪花。它飞舞的时候,正值春杪,它是在用生命祭告着春天。
柳棉的生息不过转瞬之间,但它过后却是生命蓬勃的延续。它的谢幕有些凄美,也有些浪漫。它离开母体在空中盘旋,恋恋不舍,似乎在以最后的力气向母亲告别,那份不舍令人动容。
春要尽了!北方的春天,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让人感觉它好像就不曾来过。
春天在北方就是这样短暂,短暂得似是眨眼之间,这还是留意春天的人的感觉。而那些忙碌不停、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很可能没有感受到春天,由冬直接入夏了。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是踏青的好时节,却总有那么点美人迟暮之憾,最是让人伤怀。一千多年前的永和九年,那个暮春之初的上巳节,右军将军王羲之一声叹息,至今尤令人戚戚然:“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兰亭序》)昨日还盛开枝头的繁花,今日已成残花落英,又怎能不令人感时兴怀呢。
不知上巳节的江南有没有柳棉飘舞。
右军与他的名流朋友们,在当世是何等风光,又是何等任性。他们汇集会稽山阴之兰亭,为的是行修禊之礼,祓除不祥,曲水流觞,饮酒赋诗。一觞一咏,畅叙幽情,愉悦之情就像惠风和畅的暮春天气,右军将军乘兴为这些吟咏的诗集作序文,意兴遄飞,洋洋洒洒。笔锋突然一转,由激昂旋律转而忧伤的散板,繁华总是要尽的,就像这热闹的聚会总是要散的。他说,“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又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这就是人生。
人的生与死,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就像四季的轮回,日夜的更替。有人说,从生到死,不过是一场梦的距离,有时漫不经心的一个沉醉,便是你人生的所有意义。
一个人的一生最长不过百年,像黑夜会来临一样,死亡也会随时不约而至,俨然冬天无法阻挡住春天的脚步一样,旺盛的生命也遏止不住死亡的莅临。所以王右军感慨:“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题曰“爱很短,人生很长”,而我却以为人生很短,爱很长。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是“永久的房客,而是过路的旅客”(林语堂语),漫不经心也好,刻意追求也好,你若要快乐幸福,唯一的选择就是在你活着的时候,好好地活着,好好珍惜你的曾经。
不过,感时兴怀的人,往往都是经历过岁月有了一把年纪的人,就像彼时已知天命的王右军,还有此时已知天命的我。因为年轻人是时间的富翁,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光,好像永远不会老去,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当年青春年少的我多么盼望自己快些长大。
春要尽了,炎炎的夏日不远了,下一个柳棉飘飞的时节,我是否会记起今日走过的这一程?
这是甲午四月里的某一天。
(作者为书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