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式昭
台州我去过两次,都和乱弹《戚继光》有关。
第一次是2014年8月,应团长尚文波之约,前去商讨剧本《戚继光》。这次有两大收获。其一:看到了一个“凤凰涅槃”似的“死而复生”且“生机勃勃”的古老戏曲剧团,打心底里感到喜不自禁。原来,台州乱弹已有近400年的历史,作为浙江四大乱弹之一,是至今仍保有“乱弹”名号的唯一剧团(其他,如绍兴乱弹已更名“绍剧”等)。2006年,其被国务院确定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是现存中国戏曲中历史最悠久、演出形态最古老、表演艺术最具特色的剧种之一,堪称戏曲百花园中的活化石。但剧团命运却欠佳。整整休克了30年!直到2005年,才在各方强烈呼唤下,在市区两级领导支持下,新团获准出生。身份是民营公助。
这就要说到现任团长尚文波了。这位成功的企业家、董事长,热爱艺术,常登小品舞台,策划导演各类晚会,还上过中央电视台荧屏。他自动地被“绑架”当上了乱弹团长,高高兴兴地拿出企业盈利给乱弹艺术充血,促成了台州名片——乱弹新的崛起。短短几年,复排大戏15本,小戏20多出,个中,台州乱弹经典折子戏《小宴》,闪亮跃登央视2015年春晚。
了解到这些,如实说,我衷心敬佩台州乱弹人,敬佩尚团长,敬佩有眼光的台州现领导!
第二大收获, 是遇到了一个好剧本。台州乱弹的朋友们不满足于恢复老戏,答谢戏迷;他们渴求编排新戏,更创辉煌。适逢2015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之际,他们便把目光定在抗倭名将戚继光身上。明末,民族英雄戚继光率领“戚家军”在浙江、福建、广东一带抗击倭寇12年,百战百胜,所向披靡。特别是台州抗倭,九战九捷,创造了几乎是“零伤亡”的奇迹!著名编剧姜朝皋出手不凡,硬是推出了又一佳作。简言之,剧作写透了戚继光的难处:既要抗击流窜骚扰的倭寇,更要对付腐朽透顶的当朝;既要对外,更要对内!夹缝中的抗倭,更彰显了戚继光的难能可贵。可以说,剧作塑造了一个集神勇、机智、爱兵、惠民、坚毅、抗腐于一身的、可亲可信的民族英雄形象,感人至深,促人奋发。尤其在今天,有着更加强烈的现实意义。因而,对剧作的舞台呈现, 抱有十分美好的期待。
第二次到台州,是今年7月上旬。和十来位北京同行去看《戚继光》的首演,并会同省内专家进行研讨。突出感受是:一则欣喜过望,一则深感遗憾。
高兴的是,这个平均年龄只有24岁的演员队伍,十分出色。扮演戚继光的朱锋、饰女一号沈海平的鲍陈热,饰胡宗宪的叶省伟,都很有光彩,基本功扎实,唱念做打俱佳,是很可贵的好苗子。全台青春,靓丽,整齐,严谨,颇有大团气度。音乐唱腔设计,极富特色。舞美、灯光等,也都上佳。不一一列举。
基于剧作文本出色,加上前述二度创作的合力,剧作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但我还是要说:尽管剧目总体成绩显著,却也大有遗憾。遗憾何在?一句话:导演哪里去了?
先拿剧作说事:笔者本文前边就剧作主创各方,都作了相应的肯定;独独没谈导演。原因么,照北京老话,实在是有点“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
说四点:一是,剧本的闪光点,舞台上只见流程,不见光彩。如,剧作开场,戚继光从山东奉命到浙江抗倭前线,途中,适逢倭寇来犯,官兵望风而逃,倭寇则大肆杀戮,两个小鬼子甚至拿孕妇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打赌,剖出龙凤胎,双赢!戚继光只带少数亲随赴任,愤而三箭射死三酋,与当地民间壮士一起,驱杀倭寇。溃逃的官兵返回,却砍杀无辜百姓之头充当倭寇首级冒功。戚继光愤怒之极,立斩了败类,却又因此开罪于钦差大臣赵文华,以致埋下隐患。短短的一折开场戏,鬼子的残暴,官兵的无能和军纪败坏,官场的腐朽,戚继光的神勇,未卜的命运等等,跃然纸上。委实是难得一见的“凤头”:情节紧凑,冲突尖锐,形象鲜明,信息量大。这些年来,我看过不下好几百出新编、改编剧目,如此精彩的开头,确属仅见。但导演对此处理草率,匆匆带过,走了个过场。读文本时那种震撼力跑没影了。
又如,编者虚构的戚继光的“红颜知己”沈海平,极重要的一笔,是为了使遭受排挤、冷落去囤田的戚继光能够走上战场,用心良苦地将祖传珍贵字画以戚继光名义托人赠送给浙直总督胡宗宪,而胡宗宪也出于同样目的将字画转献给手握重权、坐镇东南的钦差赵文华,换取了戚继光领兵建军抗倭的权力。然而。不屑于官场潜规则、刚正不阿的戚将军,却认为贬损了他的人格,大大地把沈海平痛责了一番。这是戏,是人格闪光的戏!然而,在呈现时同样平淡无奇,光彩不足。
类似的,还有钦差赵文华十分荒唐地布置祭海神驱倭寇,倭寇则乘机潜入,杀人抢物,祭场大乱。幸亏戚继光有预案,带伏兵冲出,方化险为夷。这些有强烈戏剧性、起落突变的关节处理,也芜杂不清,交代不明。
就导演艺术而论,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以为,唱的是“四平调”:平庸,平凡,平铺直叙,平平淡淡。本该有导演出力、出招的地方,却看不大见导演。难怪要发出疑问:导演哪里去了?
再说二,人物定位、角色行当安排不准确。突出的代表是谭纶。这位力主抗倭的名臣,一直是戚家军的有力支持者,后升任为兵部尚书。当时任台州知府,碍于上峰的腐败,他往往明里推诿、暗中支持。剧中,竟以丑角应工,一如跳梁小丑蹦来蹦去,大大损害了人物形象。又如浙直总督胡宗宪,这是个复杂的历史人物,一边仰仗严嵩和赵文华势力以保官帽,一边要保护和支持戚继光抗倭,对戚便是既重视又敲打。文本上人物脉络是清晰的,但在舞台呈现时,前半部却把胡宗宪演成了打压戚继光的反面人物;后来又转而支持戚,显得人格分裂,形象模糊。演员的表演被引入歧途,根源却在于导演!
其三,形式大于内容,对剧中人物思想和历史文化内涵不下功夫挖掘,却玩形式以补拙。剧中祭海、练兵、开打等大场面是最能体现人物、历史、地域和剧种特色的地方,却哄闹杂乱,毫无特色可言。其他一些人物对场戏也是如此。如胡、戚二人夜中对弈一场,本是人物心灵的交锋,却莫名其妙地上来一伙拿着兵器的人,在台前“群魔乱舞”,不仅把胡、戚两个人的戏搅了,而且也让观众如坠五里雾中。这一招当年谢平安在导排《死水微澜》时以心灵外化的手段以人当骰子,用得恰到好处,而此处搬来却适得其反。座谈会上,连几位专家发言都说以为是倭寇杀入营帐了,何谈普通观众?至于本场结尾,胡、戚的一番至关重要的对白,本应体现人物内心,句句紧扣,字字逼人。不想导演却让二人玩起了椅子,把两张座椅搬起放下,移来摆去,谭纶则小丑般游走其中,跌坐摔地,甚是滑稽。无怪专家纷纷发言说看不懂。
其四,戚继光在台州治军时的三大军事技术贡献,未能形象展示。一是鸳鸯阵,二是狼筅,三是光饼。文本已经有提示,这正是导演出力的地方。然而,戚继光杀倭寇战术上一大创举的鸳鸯阵踪影全无不说,台上的狼筅简直是昏招!作为兵器,狼筅是就地取材,利用竹竿前端分岔,削成锋刃,远远地刺向使用倭刀的倭寇,以长制短、相生相克也。但台上出现的却是带叶的一片竹林,在台上移来移去,和杀敌破阵毫不相干,完全搞错了!光饼是圆饼中间加孔,便于用麻绳穿起行军携带,随时进食,以应对倭寇的流窜突袭。剧中,团长尚文波客串打饼师傅,其幽默风趣的表演,调剂了剧场氛围,为全剧增色不少。但就其作战中的作用,并未得到展示。这,也应和导演设计相关。
以上种种,都说的是不见导演对戏下的功夫,而更突出的是:我们这些远道专程赴台州看戏座谈的受邀者,根本无缘见到导演其人!
首演当晚不见,次日的研讨亦然。会上,来者踊跃,除我们北京专程赶来的十来人之外,还有省里包括剧协主席、秘书长,省文化厅几任老艺术处长,省艺研院院长、副院长等专家,省内兄弟院团和艺校的院、校长,以及当地领导、老艺术家、热心人士30余人。大家济济一堂,为华丽重生的台州乱弹击掌加油,呐喊助威,也为剧目的加工提高出谋划策,当然要借此跟主创人员进行交流。可作为二度创作的统领、舞台艺术最后把关者的导演,却踪影全无!
是导演感觉已经完美无缺、无需或不屑于听那些说三道四?还是贵体欠安,难以赴会?……想不明白,也猜之不透。会后问问知情人,方知彩排之后,立马走人,去赶排别的戏的场子了。就是在排《戚》剧的过程中,也是几经断续,时来时走,飞来飞去,穿梭往返。
原来,又一位“飞行导演”闪亮登场了。
原先曾有耳闻:这位早已是“飞行导演”,这回是眼见为实了。不成想的是:这一被鞭笞过的风气,真个又死灰复燃、且愈演愈烈!前两天,在北京一次座谈会上,遇见陕西省某艺术院团的负责人,告诉我:就是这位小有名气的导演,为他们导一出戏,飞来飞去12趟,每次最多待4天!这话是当着满屋子人说的,一言说出,四座皆惊!这哪里还有半点严肃艺术人的气味?当前,全国上下正在学习贯彻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戏曲界一片欢欣鼓舞。而我们戏曲工作的从业人员,作风竟沦落至此,委实令人痛心。
去年习总书记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语重心长地指出:“文艺工作者应该牢记,创作是自己的中心任务,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静下心来、精益求精搞创作,把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民。”静下心来搞创作是戏曲人的责任和使命。一位出道前曾经精心扑在事业上排出过好戏的导演,“飞行”起来之后,却没有了“定准”“静气”,乃至连连失手,这是值得深思的!
我真诚地希望:千万不要拜倒在赵公元帅脚下,误人,误团,误事,误戏!——最终误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