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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报 >  201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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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月那天是“九一八”

    1949年在大连日文学校任教时的刘德有(后排右一)

    口述:刘德有(文化部原副部长)

    编者按:为落实中央领导指示精神,抢救老同志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2014年以来,文化部将文艺战线老领导、老艺术家回忆录整理工作列为一项重要工作,通过录音、录像等方式,完成多位文化部老部长、老艺术家口述史的摄制。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本报特选取有关内容予以刊发,以飨读者。

    1931年农历七月,我出生在大连。

    现在提起大连,人们自然会想起那是一座位于辽东半岛南端的美丽海滨城市。然而,我出生时那里却是悲惨的景象。我在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前一个月,出生在当时早已沦为日本殖民地的大连。记得开始懂事后,父母常常对我说:“你满月的那一天,发生了‘奉天事变’。街上,到处在散发号外。”

    我的祖籍是河北省平乡县乞村(属现在邢台市),家乡土地多是盐碱地,收成极少,当地老百姓吃糠咽菜,难以果腹。父亲14岁时背井离乡,只身闯关东来到大连。在大连初期,父亲在一家店铺当学徒,后来凑了一点钱,自己搞了一个小铺面,卖杂粮,后改为卖文具兼营书籍,是个典型的夫妻店。小时候,通过我家那个小小的文具店,也体会到中国人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过着暗无天日、担惊受怕的非人生活。

    首先是日益严密的“文网”。殖民地的历史造成大连的文化落后,这是不容否认的。但是,日本人根本不可能完全切断中国的民族文化传统,大连的文化一直与祖国文化有割不断的联系。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我家经营的书籍中就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上海等地出版的进步作家的作品,记得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书就有很多。茅盾、巴金、老舍等的小说,夏衍的《包身工》等报告文学,都摆在书架上出售。但是,不时有穿便衣的刑事冒充顾客到店里来检查,他们东翻翻、西看看,检出几本进步书籍,用带威胁的口吻说:“这些都是禁书,为什么摆出来卖?没收!”这时才发现原来这名“顾客”是为日本警察效犬马之劳的走狗。但一切都晚了,刑事说罢,夹着书扬长而去。

    说到刑事,还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家的店铺里进来两个“顾客”要“买”万国旗。父亲从柜台里取出万国旗递给“顾客”,那“顾客”一下子把万国旗抖落开来,一连串各国国旗中间夹着一面中国国旗。这时,那人才把原来立起来的大衣领子放下,露出真面目,并自报家门说是“沙河口警察署”的某某,又厉声对父亲说:“你知道不知道这面旗子犯禁?卖它是要受处罚的。你是不是‘反满抗日’?明天上午,你到署里来找我!”这种刑事属于特高科警察,中国老百姓人人都恨。他们所干的勾当,就是监视各界活动、检查出版物、侦察和镇压进步组织和抗日活动。

    第二天上午,父亲按指定时间到了“沙河口警察署”。我和母亲不知父亲会发生什么事,心一直吊到嗓子眼儿,盼望父亲能早点回家。我们感到每一秒钟都过得那样慢。快中午时,终于把父亲盼回来了。父亲说,到了“警察署”,那个一脸横肉的刑事先把他狠狠训斥一通,然后命令写一份“始末书”(即“书面检讨”)。按当时的惯例,父亲到附近一家“代书”事务所,求人代写了一份交上去,才被放回家。

    日本统治者在大连推行文化奴役政策,但是中国人既没有被同化,人心也没有被征服。除了极少数汉奸、走狗外,大连的中国老百姓始终保持着中国文化的特质。从某种意义上说,日本殖民当局采取的种族歧视和高压政策,更激起了人民的敌对情绪和抗拒心理,更强化了要保持自身文化特征的愿望和要求。

    再从经济方面看,那个时候,大连的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很苦,也很惨。特别是七七事变爆发后,日本统治者把“关东州”的经济转为战时体制,并且随着侵略战争的不断扩大,进一步加强了对我国东北地区的掠夺和压榨。大连老百姓的粮食和食品,实行的是定量“配给”制度,名义上是“配给”苞米面,但实际上发的常常是难以下咽的橡子面,而且“配给”量很少,根本不够吃,成年男子每月不足10公斤,成年女子每月8.1公斤,小孩、老人递减。当局对日本人采取优待政策,定量供给大米、黄豆。中国人如果通过“黑市”弄到大米、白面,便是“经济犯”,一旦被发现就要抓起来。记得那时我家七八口人,不够吃,母亲为了让孩子们尽量吃饱,自己却常常躲到一旁啃烂苹果充饥。我家在大连郊区附近的沙河口,周围住着很多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穷苦百姓,其中不少是从山东等地逃难来的,他们平时的艰难超出人们的想象。到了年关夜晚守岁时,伴随着呼啸的北风,时时能听到蜷缩在街头的穷汉发出的凄惨呻吟声。

    由于日本统治者野蛮残酷的剥夺,大连越来越走向萧条和崩溃。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当局对商店实行了所谓“物价停止令”,对经济实行了更加严格的统制。那时,父亲按当局的要求,刻了一枚写有“停”字的小圆章,盖在每件商品的价格旁边,表明此物价不再变动。这样一来,本来就不景气的夫妻店更加萧条,只得关门大吉。父亲从此到南沙河口的大连机械厂做工去了。

    在日本统治者的高压下,大连的中国老百姓表面上不谈国事,但在私下、在好友之间,偷偷议论走向穷途末路的日本统治者,大家都盼望着它早日垮台。其实,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大连就曾有中国共产党和其他进步力量活动。记得我还在小学初年级时,看到我家附近马路上晒了大量被火烧焦了的谷物。那谷物湿漉漉的,显然是被水浇过。大人们偷偷告诉我,这些谷物原来存放在大连码头的仓库里,是有人放火烧的。解放后,证实这是由爱国进步青年(包括部分共产党员)组织的“抗日放火团”给敌人的一次沉重打击。从1934年到1940年6年间,他们先后在大连组织放火、爆破50余起,日寇遭受巨大损失。

    小时候,父亲还给我多次讲述过上世纪20年代,傅景阳领导大连中华工学会和大连铁路工厂工人罢工的故事,这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他总是在确认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放低声音娓娓讲来,而我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感到这位工人领袖很了不起,也很神秘。解放后,我才知道,那时大连已经有了中国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而且领导过几次大的斗争。傅景阳就是第一批在大连被发展的共产党员。日寇统治大连时期,党的地下组织曾4次遭到大破坏。到了日寇统治后期,大连的中国老百姓私下传颂着山东八路军神出鬼没打日本的事迹。人们说到八路军时往往不说话,仅伸出一只手做一个“八”字,大家就心领神会了。

    我在日本人办的学校上学

    日本统治大连时,推行的是为其统治服务的殖民地教育。当时,它对中国人和日本人搞的是两种教育:对日本人实行的是灌输殖民主义思想的特殊教育,对中国人实行的则是灌输愚民思想的奴化教育。我上的小学是面向日本人子弟的“大连霞寻常小学校”,后改名为“大连霞国民学校”。我上这个学校纯系偶然。小时候我很顽皮,一天我惹了祸,遭到父亲责打。恰巧这时,老邻居也是老主顾王某来我家店铺买东西,看到这一情景,便对我父亲说:“我的侄子在‘满铁’的一所幼儿园学习已经一年了。你为何不把孩子送去呢?”父亲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以把孩子送到那样的地方?”王某说:“我替你说说看。”后来,这事果然成了。我在那所幼儿园待了两年,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园长就把我推荐到附近的“霞寻常小学校”。6年毕业后要升中学。那时已经取消升学考试,我便直接进了同样面向日本学生的“大连中学校”。这所学校里学生绝大多数是日本人,只有少数是中国人。

    那时候,我在家里讲中国话,在学校则用日语上课。但随着年龄增长,学校里灌输的一套宣扬“大日本帝国”以及歧视、贬低或诬蔑中国的思想,常常使我感到苦闷和不是滋味,对学校里教的那一套,有时感到格格不入甚至反感。

    最突出的是学校里上“修身课”。从小学到中学,每周两课,都安排在上午的第一堂,可见当局是多么重视这一科目。我在中学时,外号“狐狸”的池田校长专门教“修身”。每次一上来,他就让学生闭目打坐,鼓吹一通“皇国思想”“万世一系”“忠君爱国”“大和民族优越”“圣战必胜”“武运长久”等谬论。我坐在课堂里,心里很烦,思想常常开小差,根本不认真听。

    还有,每天早晨学校举行“朝会”,要求全校学生面朝东京“皇宫”方向行90度的“最敬礼”,口令是“东方遥拜,最敬礼”!每当这时,我在心里默念“东方要败”!其实,当时生活在大连的绝大多数中国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同样是“朝会”,学校还有一着“与众不同”,就是做早操时,不管五冬六夏,要学生一律把上衣脱光。夏天可以,冬天寒风刺骨,真是难熬。为了让学生接受军事训练,学校里还配备有日本军官。这种“教练课”是日本中学的必修课。当局通过这些做法,企图在日本学生中培育“大和魂”,灌输法西斯思想。

    他们对学生的管理也是法西斯式的。教数学的铃木绰号“W”,这是学生们按他头发前沿的形状奉送的名字,他的另一个绰号是“疯狗”。他教的数学,学生常常听不懂,不懂就要受体罚。我的数学成绩不佳,有时被叫到黑板前演算,算错了,也挨过拳头。“W”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有名中国同学“L”,一天上学时忘记带历史课作业本便回家去取。等返回学校时,“朝会”已开始。迟到的学生被值班生带到列好的队伍后面站着。那一天说来也巧,“W”那个班级的学生迟到的最多,在操场上很是打眼。“W”一看,火冒三丈。“朝会”一结束,“W”急不可耐地走到迟到的同学面前,每人“赏”一记耳光。但是,唯独对“L”“罪加一等”“严惩不贷”,“L”的头部、面部遭到暴风雨般的猛烈袭击。那时,我暗暗想:为什么偏偏对中国同学这样残酷呢?这不是对中国人的歧视是什么?

    日本帝国主义终于投降了

    1945年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之前,我在学校里也能感受到日本人已惶惶不可终日。那一年,我上中学二年级。一开学,就发现很多老师不见了。后来听说尽管他们年纪较大,但由于兵员奇缺,也被征去当兵了。学校里虽然来了几个生面孔的老师,但他们也不正经上课,天天强迫学生“勤劳奉仕”——挖“防空”用的“蓄水池”。过了一些日子,班级里有几个狂热的“忠于皇国”的日本学生也突然不见了,他们竟去投考“预科练”的少年航空兵,准备充当“炮灰”。8月9日,苏联向日本宣战,出兵东北,学校当局又拉二年级的学生去挖企图阻挡苏军坦克的所谓“战车壕”。说实在的,无论是“蓄水池”还是“战车壕”,都不过是儿戏,根本无济于事。

    8月15日上午,我们正在工地劳动,突然接到通知,要我们列队到附近的下藤小学校操场听中午的“重大广播”。中午,从扩音器里传出了刺耳的杂音,间或听见有一个人在讲话,但不知是谁在讲什么。由于校方要求学生都低下头听广播,所以猜测是日本天皇讲话。我们稀里糊涂地听完了广播,又列队返回工地吃午饭。有几个日本学生去本校打热水,听到新闻广播,知道日本已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他们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告诉大家这个消息。我们几个中国学生真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小日本,这一下子可完蛋了。我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但是,当时日本的武装还没有被解除,我们只能把无比的喜悦藏在心里,还不敢表露出来。该死的“勤劳奉仕”,立即收了摊儿。

    从此,我永远告别了日本殖民者办的大连中学。大连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人民重见天日。(黄 悦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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