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海军
2010年的冬天,甘肃定西市崖边村老人厉敬明去世。我回到崖边正好赶上他的葬礼。
婚丧嫁娶是崖边人最具仪式感的生活。村庄的传统是:每次有人出生、结婚或死亡,全村人都会出动。村庄就在这样的生离死别、迎来送往中繁衍生息、不断壮大,从明末清初的几户人发展到如今的80多户人。
我记忆中,崖边所有的葬礼都是倾村出动,但厉敬明的葬礼冷冷清清。抬棺材、挑纸火,人手几乎不够用,妇女儿童都在积极帮忙。唢呐伴随着稀疏的送葬队伍,和我记忆中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崖边葬礼相比,这场景更显凄凉。葬礼第二天,村民厉永强来我家串门,他和村长阎海平继续谈论昨天的葬礼。“昨天到底是棺材太重,还是抬棺材的人太少,真把人累死了?”厉永强引出了话题。阎海平分析说:“棺材都差不多,老汉临死前瘦干了没重量,关键是人太少。昨天咱们就8个人,一共抬了十里路,还有上坡路,肯定感觉吃力。”由于年轻人外出务工,像厉永强和阎海平这样的中年人成了崖边集体劳动、公益劳动中的主力。他俩为人诚恳,常年难以外出,几乎村里的所有公益性劳动都会积极参与。
在城镇化加快推进的过程中,中国的乡土社会正在被遗弃和荒芜。参军、考学、打工,几乎快抽光了乡村的活力,人人“挤破头”朝向城市,乡村只剩下了老弱病残。走出去的人很少回来,上学的想尽一切办法找工作力图留在城市;从军的尽其所能长久待在部队,即使复员回来,也能赚到一笔丰厚的安置费,在城里安家有了基础;出卖劳力谋生的农民,一旦到了城里,也不愿返乡,举家混迹城市一隅,舍弃淡泊的家业毫不悔惧。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村庄只有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空巢老人,年老的一个接着一个离世……放眼全国农村,大体都存在同样的问题。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空巢老人,这些新名词是紧随20世纪末的“三农问题”出现的。农村只留下了“386199部队”。
“386199部队”驻守的村庄,最紧迫最凄惨的是留守老人问题。留守儿童长大了会想办法离开村庄,留守妇女会想办法跟随丈夫外出,即便留守也能实现自我照顾。而留守村里的老人老无所依,即使有再多的金钱,一旦丧失劳动能力,金钱也无法变成照顾老人的贴心子孙,无法“采购”人间亲情的温馨。
越来越多的人外出打工,村庄围绕人的生老病死和婚丧嫁娶所固有的仪式正在被逐渐湮灭。崖边从2000年到2014年,只举办过5场婚礼。婚礼不在村里举办,新生儿的“满月酒”自然也挪进了城市。唯有葬礼,是村庄无法舍弃的规则,而年轻人越来越少,葬礼仪式能否按照旧制度举行正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厉斌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他自从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这些年一直没见过面。2010年我专门去他家看看,只见大门紧锁,院落荒草丛生。附近的邻居说厉斌的父亲得怪病死了,厉斌这些年从来没回来过。
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一户人,说散就散了。
崖边到底有多少人外出,阎海平作为村长仔细算了算说:“家家有人外出,少的一两个人,多的三四个人,最多的全家都出去了。全村81户人有15户已经常年上锁,多年不回家。”
2000年到2010年,中国的自然村锐减,崖边也更加萧条了,但没有衰亡。它由厉敬明、宋福禄一样的老人和阎海平、厉永强一样的中年人守护着。
中国的社会基础是乡土的,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农民,土地搬不动,农民依赖土地、固守土地,形成了乡土中国,形成了农业文明。这是费孝通60多年前总结“乡土中国”特点的依据。
尽管费孝通总结的社会结构特点依然能在中国乡土社会窥见一斑,但总体而言,在经历了一系列社会变化,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城镇化浪潮以后,中国农村社会基础结构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当代社会学者贺雪峰将其概括为“新乡土中国”。
由“乡土中国”向“城镇中国”过渡,是中国城镇化的必然结果,这个过渡时期的农村问题,便是“新乡土中国”问题。在千百万个“崖边”,“386199部队”守卫的村庄是“新乡土中国”最大的忧伤和惆怅。
(本书为《崖边报告:乡土中国的裂变记录》一书的序,该书已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2015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