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①为西河粮油博物馆内,300年历史的古法榨油机器;图②⑤为村民尝试恢复停工30年的全手工榨油工艺;图③为村民张言勤带领其他人修复传统油榨车;图④为工匠张孝齐、张孝猛拿着自己榨的茶油;图⑥为从河对岸的古民居角度观看改造后的粮仓;图⑦为村民在改造后的博物馆院子里玩皮影戏。(何崴 陈龙 摄)
□□本报记者 李婧
2014年7月的一个夏日,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副教授何崴和照明设计师老齐,正在西河村中的一座废弃粮库里大汗淋漓地装着灯具,一位乡亲走进来看了看,问这里能不能举办婚礼,他的大儿子马上要结婚,本来已经在县城订好了酒楼,但是看到村里有这么一个场地,觉得可能更合适。那一刻,何崴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们光着膀子,喂着蚊子地忙活了这么多天,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座让何崴和团队忙活了将近两年的废弃粮库就是后来的西河粮油博物馆及村民活动中心,一座开在豫南山区乡村中的博物馆,也是村民们农忙时的打谷场,农闲时跳舞、唱卡拉OK、表演皮影戏的地方,是属于孩子们的一个安全的玩耍场所,当然也可以举办婚礼。
300年历史的油榨车停用30年后,又恢复传统工艺
走进西河粮油博物馆之前,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西河村。这是一个位于河南和湖北交界地带的山村,属于河南省信阳市新县周河乡,始建于元末明初,入选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距今已有700多年历史。这里河边古树参天、古民居群落顺河而建,古风犹存。这里经济不发达,缺乏活力,甚至还没有手机信号。村庄常住村民不到户籍人口的1/3,大多数为老人和儿童,是一座中国当今典型的留守村落。不要说外面人没听说过这个村庄,就是新县本地人也少有人问津。
作为建筑设计师,何崴到村里后一直在思考自己能做什么,如果只是建一栋漂亮的房子,很简单,但可能建筑师走后,这座房子就被闲置了,因为它并不能真正为村民所用。这样的例子在中国乡村并不少见。何崴不想重蹈覆辙,他想寻找到一条既能保护古村,又能将村民带入当代生活的路。
于是,他看到了村里废弃的粮库。它与古民居群和祠堂隔河相望,原本是西河粮油交易所,一个1950年代修建的粮管所。何崴想将其改造成一座博物馆,不是城市里常见的那种以展陈文物为主要功能的博物馆。事实上,从一开始,何崴就没打算按寻常的办法建博物馆。在他的设计中,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只在粮库中占了很小一角,更大的空间留给村民活动中心。“我希望帮助村子重建公共活动,从而重建社群和村民之间的关联性。”何崴说。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博物馆中还有一个餐厅,用以接待外来人,可以为村庄带来直接的经济收益,同时也可以为本地人婚丧嫁娶举办仪式提供空间。
博物馆同时还是一个生产场所。何崴和团队为西河村找到了一个既能赚钱又具有文化宣传点的产业——有机茶油。在其设计中将传统手工制油的工艺及器具融进建筑中,使之成为博物馆的主题和主要展品。在他们的建议下,村民收购了当地具有300年历史的油榨车,修复后安置在博物馆中,供游客参观和亲身体验。在停止全手工榨油的30年后,西河村在2014年11月25日上午8时55分(村民专门挑选的良辰吉日)重新恢复了传统的榨油工艺。“在我们看来,这有利于村庄旅游的开展, 但更为重要的是告诉农民一个信息,即通过保护和发展传统的工艺,通过恢复有机农业, 是可以提升生活水平, 是可以赚到钱的。”何崴说。
他们还为西河村的茶油产业设计了品牌和商标 ——“西河良油”,并为村民设计了茶油的包装。
建筑师对乡村传统应心存敬畏
在这个过程中,何崴和团队中的建筑师们其实早已超出了单纯的建筑师身份,同时还扮演了室内设计师、展陈设计师、产品设计师、产业规划师、品牌策划师等不同的角色。为什么要这么做?
何崴说这是在乡村建设中必须要做的。在农村建一个公共建筑非常难,因为没有资金,极少有人会愿意为公共事务提供无偿资金。建筑师必须说服当地人出钱来改造这个建筑,就必须告诉村民三点:“好用、便宜、能赚钱。”
“在西河村,我们并没有刻意追求公共建筑的文化性,也很少谈及传统文化的保护,我们更多的是和农民商讨空间的组织和功能的设置如何符合当地人的使用需求,如何能满足未来的使用要求。西河村和中国很多贫困村庄的情况很相似,它们都缺少主要经济来源,也缺少公共场所。前者可以为村庄带来民生的改善,而后者对于村庄的凝聚力至关重要。而我们为西河村规划的新功能正是针对这些问题设立的。”何崴说。
为节省成本,何崴和团队尽量使用当地材料,如砖、当地的红砂岩、竹子,采用传统工艺,如传统抬梁做法、瓦脊的装饰做法等,这样既可以减少成本,又能保持建筑的在地性。
西河粮油博物馆的建造中聘请的工人主要都是本村的留守村民,占一半以上,以及新县本地的工匠。村民张思齐和妻子在西安从事古建筑修复工作,年收入不菲。听说老家要改造,把手里的活一交接就回来了。
张思齐后来为何崴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当时何崴设想为了获得具有戏剧性的光影效果,将博物馆餐厅西侧的山墙设计成镂空的花墙。花墙由砖砌成,砖与砖之间呈等边三角形的构成模式,而在各组等边三角形的中央是一个六边形的孔。在最初设计中,何崴既希望保留这个孔洞,又担心结构稳定性。这个难题交到张师傅手上,用了半小时就解决了。
“我在感叹他的巧手之余,再一次感受到中国乡村的民间智慧。其实很多情况下,作为城市建筑师的我们会被乡村工匠简单、略显粗陋,但睿智的处理方式所震惊。在这种时候,建筑师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学生、一个见证者和记录者。”何崴说,他现在做乡村项目,都是50%看图纸,30%靠现场调整,剩余的20%看工匠现场发挥,而最让他兴奋的是这20%,因为在这20%中,蕴含了农民的智慧及中国乡村传统的继承。在他们面前,建筑师应该心存敬畏。
“能赚钱”是何崴最终说服村民同意将老屋改造成博物馆的最有力理由,博物馆本身不赚钱,但同时承担了旅游接待功能、村民消费功能、有机茶油生产功能后,就变得能赚钱,且它是西河村未来品牌的承载者,是吸引游客来到这个革命老区小乡村的重要理由,可以间接地为村庄带来经济收益。
村里专门为这个项目成立了合作社,90%的村民入了股,改造老屋的资金新县政府投入了一部分,村合作社也投入了一部分,而博物馆今后的经营也是村合作社来进行。
为了村合作社能运营好,周河乡政府专门去北京请回了西河村在外务工的张思恩,张思恩有成功的创业经验,在北京经营着自己的装修队,为了家乡,他放弃了生意,回到村里带领村民搞乡村建设。
博物馆带来了什么?
博物馆开馆那天成了村里的节日,男女老少都来了,大家对这座建筑有新奇感,但没有距离感,300多位村民拥入,在场地中自由穿行、光着脚就上了沙发、一高兴搭个台子就唱起了戏。这让何崴感慨,也欣慰。“村民没有说这个东西不敢碰,那个东西没见过,都是他们熟悉的,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呈现出来。那一刻,我感到这座老屋其实从未离开他们的生活,老屋又活过来了。”
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西河改造的规划设计师罗德胤也感慨:“开放场地、晒粮唱戏,让我们重新理解了一个公共建筑对于一个村庄活力的意义。”
为了让博物馆发挥更大的带动作用,罗德胤设想如果能让慕名而来的人在村里多停留一些时间,将对村里有很大改变,为此他专门从信阳市内请来了年轻人赵亮,赵亮在博物馆中开了一间咖啡馆。在河边,游客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享受阳光,对面就是古老的民居、祠堂和庙宇,这种与时代对话的场景感非常强烈,受到年轻人欢迎,很多当地的初高中学生喜欢在这里聚会聊天。
让罗德胤没想到的是,这座小小的咖啡馆卖得最好的不是咖啡,而是用当地的野生猕猴桃榨成的鲜果汁,这些野生猕猴桃原来烂在山里无人知,现在因为咖啡馆卖野生猕猴桃汁出了名,在野生猕猴桃成熟的季节里,村民在山里采猕猴桃就可以有不少收入。类似的还有板栗、银杏这样的土特产,现在这些农副产品都被利用起来,成为村民收入的来源。
西河村现在已有很多游客,在罗德胤看来,旅游给西河村带来的除了经济效益,更大意义在于改变了村民观念,让他们了解古村落是有价值的,这对他们精神面貌的改变很大,原来村民家里比较杂乱,现在不管有没有客人来吃住,各家小院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同时也给了当地政府打了一剂强心剂,坚定了政府保护和发展古村落的信心。
新县对西河村寄予厚望,县长吕旅亲任西河村名誉村长,他感言不仅村民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他本人的观念也有了很大变化。“新县由于是革命老区,旅游一直是以红色旅游为主,后来想增加古村落旅游。当时想法比较简单,只是将古村落作为一个旅游景点、一种旅游产品,并没有往更深处想,比如通过一个村来拉动多项产业。”吕旅说。
游客的到来让西河村从无人问津到有人喜欢,但也在考验这个小村庄的持续发展能力,今年“五一”期间,西河村一下子来了2万人,当时堵车堵了17公里,这让何崴有点担心。“旅游是见效最快的,但如果过度依赖旅游,会对村庄造成巨大压力,很可能会给村庄的生态、文化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而且,一旦游客量下降,也会造成后续发展乏力的问题。”何崴说,他希望村里必须要有可持续的产业,借助旅游开发特色农产品,从而做特色农业,这需要政府的引导。
吕旅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要围绕旅游拉动其他产业,以猕猴桃为例,正在西河村附近的丁李湾建立一个猕猴桃基地,还有板栗、银杏、油茶,围绕这些传统农产品发展种植业,再进行深加工将其做成休闲、养生食品,发展绿色食品加工业。新县政府还打算在西河村建设阿里巴巴村淘点,游客不仅可以在本村消费,回家后还可以通过电商平台再次购买本村产品,进行二次或多次消费。为了更好地销售线上产品,食品的保鲜包装问题、物流配送问题都将变得十分重要,解决这些问题实际上就促成了建立从食品采摘—加工—深加工—物流一体化的产业链。
“现在这些计划都是以古村落为引爆点和出发点,不管将来会有多少个0,但0前面最关键的1是古村落。”吕旅说。
产业链条的延伸,可以让年轻人回村,不论是开办村淘或咖啡馆,还是做古村落旅游,年轻人回来后有事业可干了,吕旅说接下来他们还希望能引进更多的人才,他相信只要政府将平台搭建好,人才回归还是非常有希望的。
“我们要想办法让更多的年轻人来做我们这一代人找乡愁的事,村落风貌一定要是传统的,但消费方式、产品内容是现代的,这既是一种反差,也是一种结合。这种结合会让所有到这个地方的人感受更深刻,记忆更持久。只有传统与现代结合好,古村才能在保持古风古韵的前提下,得到更好的发展。” 吕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