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驻山东记者 苏 锐
说起孩子,七尺汉子张传贺的眼圈开始泛红,紧绷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亏欠闺女太多,但能有什么办法?”说这话时,他所在的山东省菏泽市成武县四平调剧团刚刚结束在成武县南鲁镇秦楼村第一天的演出。在村里安排的旧民居西屋,张传贺坐在由两张单人折叠床拼成的大床上,透过门上灰蒙蒙的玻璃望着院里。院子里,他3岁的女儿张紫阳正在和团里六七个年轻人一起玩。小紫阳脸上天真的笑容,让剧团的演职员暂时忘了寒冷的天气。
马不停蹄
来秦楼村之前,成武县四平调剧团在30公里外的白浮图镇演了5天。1月6日来到秦楼村,团长王贵军原本计划着早早把舞台车搭完歇口气,不料却出了状况——村里刚下过一场小雪,道路泥泞,14米长的舞台车由于自重太大,陷在了路上。
着急没用。热心的村民帮忙找了两辆拖拉机拉车,其中一辆由于长时间不用导致电瓶没电,临时又跑到镇上充电。一圈儿折腾下来,已将近下午4点。车拉上来了,王贵军的活儿还没完,还需要提前把舞台车支好,跟着村委负责人一起把剧团演职人员住的地方安排好。一切都忙完,整个剧团睡下时已将近晚上11点。
去哪里送戏,哪里安排住的地方,已是惯例。成武县四平调剧团共40余人。这次来秦楼村,演职员被分别安排在5个地方住,多是空置的旧民居,住人最多的是伙房所在地。这套民居有两间北屋,两间西偏房:张传贺和同在剧团的妻子以及女儿住北屋较小的一间,算是团里照顾;4位女演员住在北屋的大间,5位男演员住在西偏房有窗户的一间,另一间用来做伙房。
成武县的剧团下乡送戏,村里或镇上管住,但不管吃,全团的伙食都由团里的大厨祝传兵负责。40多斤豆腐、140块钱的猪肉、310块钱的鲤鱼、几袋子馒头,这是祝传兵起早到镇上的集市买的。每次下乡,成武县四平调剧团都要带齐起火的家什——一口直径1米的大铁锅、煤气罐、燃气灶、笼屉、铁壶……
台上演员亮起嗓子的时候,祝传兵伴着锣鼓点儿就开始做饭了。“今天吃猪肉炖豆腐,暖和,也合演员们口味。”祝传兵搓着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风餐露宿
剧团这次要在秦楼村连演5天,每天上午、下午各一场。1月7日,秦楼村第一天的演出在下午4点多结束。从台上下来的戴雪华,装也没卸,直接跑到了“暂住地”,钻进了被窝里。
即将进入三九天,地处鲁西南的成武县气温已下降到零下5℃。坐在床上的戴雪华,双手插进暖手宝里,褥子下面铺着电热毯,依然冻得坐不稳。跟她一起住的还有3位女演员,人进进出出,门关不严实,老式的窗户漏风,戴雪华把手机放在被子上,对着屏幕发呆。尽管每个人都带着厚厚的被子,但屋里与外面的温度相差无几,晚上睡觉还是会被冻醒。
“现在算好的了。以前我们出去演出,人家给把麦秸秆,直接铺在地上就睡,羊圈、牛圈都睡过。”老团长张广文说。
生活条件艰苦之外,剧团里几乎每个人都能讲出在舞台上的“囧事”。“台柱子”许亚丽清楚地记得,2015年春天在孙寺镇演出时,漫天飞舞的柳絮飘到舞台上,让她张不开嘴。“台下观众都看着你,不唱还行?”那一场戏下来,许亚丽说自己像吃了嚼不烂的棉花糖一样。
1月8日上午,四平调剧团在秦楼村演出第三场戏《陈三两爬堂》。舞台上的赵秋闱蹬着只有一层布的靴头,双脚十几分钟就冻得发麻,趁着下台的间隙拼命跺脚。而在后台,临时下场的演员人手捧着一个水杯,跺着脚聊天。
“唱戏的哪有不得职业病的?”今年72岁的四平调国家级传承人、成武县四平调剧团原团长王凤云,曾被誉为“四平调皇后”。如今,老人腰部增生、膝盖增生、颈椎增生。“不能让四平调从我们这一代断了。”王凤云坐在舞台车后台的道具箱上认真地说。
站在台下看戏的秦楼村帮包村书记李欣翼说:“演员们很辛苦,丰富群众的文化娱乐生活,他们是好样的,不容易。”
各显神通
40多张单人折叠床,如今是成武县四平调剧团的重要装备。有了这40多张床,意味着演职员不用每次下车去抢床位了。
“这不是剧团自己买的,是企业送的。”王贵军说,有一年去成武县一家大型企业送戏,剧团根据该企业好人好事改编演出的小戏反响热烈。这家企业负责人很高兴,为每位演职员送了一箱苹果,又赠送了单人折叠床。
这次到秦楼村演出,原本挂着剧团名字的条幅,被当地农商银行的条幅遮盖,而这绝非打广告那么简单。常年下乡演出,四平调剧团的音响已逐渐老化,但换新音响的钱又没有着落。“一套好的音响10万元,一般的五六万元。”成武县文化体育局局长汪雁征亲自跑去找县里的农商银行负责人,谈下了条件:剧团演出时发一发宣传页,宣传银行的惠农新举措,农商银行负责给剧团换一套音响。
靠各方支持得来的,还有剧团目前唯一的一部流动舞台车。王贵军说,以前没车的时候,剧团只能临时租借卡车,仅装卸道具就要花费一天时间。2012年,菏泽市人大组织开展“百家文艺团体装备改善”行动,全市人大代表捐资1200万元,为全市每家国办剧团购买一台舞台车,困扰成武县四平调剧团多年的无车难题才得以缓解。
舞台有了地方,演职员的车却仍没有着落。如今每次下乡,剧团都会在一个村庄多演几场,一个客观原因是,演职人员下乡所乘坐的大巴车是租来的。王贵军说,如果天天转场、租车,这些费用对剧团而言难以承担。
像很多地方的剧团一样,成武县四平调剧团也希望通过商演来增加收入,但形势并不乐观。对菏泽市很多剧团而言,每年正月初五至三月底是当地庙会集中的日子,也是创收的好时节,可台口越来越不好找。
王贵军说,本来之前定好去东平县一个村演出,价钱、时间都谈好了,第二天村里打电话来说演不了了。后来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东平县当地一家剧团听说了此事,通过各方活动把活儿抢了过去。“村里负责人说是镇上压下来的,咱又管不了人家。”王贵军说,之前计划在该村演出4天,每天3场,1场1500元,算下来,1.8万元就这样没了。
据统计,目前仅菏泽市就有大小剧团近200家。“庙会就那么多,专业剧团、民营剧团都来争这一个馍吃,哪够分?”王贵军无奈地说,近年来当地剧团恶性竞争越来越严重,竞相压价屡见不鲜。
何去何从
“宁领千军万马,不领演员仨俩。”“宁领一千,不领戏班。”在联系演出、跑腿之外,最让王贵军感到挠头的是剧团的管理。
“剧团跟企业不同。企业是‘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剧团演职员本身思想活跃,稍有不慎就很麻烦。”王贵军说,有时演员因为小矛盾撂挑子,作为团长得去做工作、讲道理。而这一切的背后,跟演职人员的待遇和剧团的历史、现状不无关系。
成武县四平调剧团成立于上世纪30年代末,彼时叫花鼓剧团。新中国成立后,四平调广泛流行于苏鲁豫皖冀等地。1968年,剧团撤销;1979年恢复后,得益于复排古装戏,四平调剧团经历了最辉煌的10年。王凤云记得,那段时间外出巡演,几乎场场爆满。“在河南省鹿邑县连续演出48天,每天两场,剧场外面看自行车的人都发财了,演出结束后还给我们送了匾。”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受电视、电影等娱乐方式冲击,剧团遭遇寒冬。“那时很多人没预料到剧团会不景气这么长时间。”张广文说。从上世纪90年代一直到2005年前后,成武县四平调剧团一直无声无息。演职员停薪留职,有的去打烧饼、卖菜,有的去了专跑婚丧嫁娶的唢呐班。11岁进团的许亚丽也没熬住,在县城卖起了衣服。
“心还是在剧团这边。总想着什么时候剧团日子好过了再回来,毕竟从小就学的这一行,能一辈子干自己喜欢的事,挣得少点也能接受。”许亚丽说。
转机发生在2008年,四平调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名录。按照相关配套政策,成武县对四平调这一剧种开始重视。2012年,成武县四平调保护传承中心揭牌,编制40人,财政按每人每年4万元给予补贴。外出自谋生路的四平调演员在经历了十几年的落寞后终于迎来了曙光,但随后的日子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四平调保护传承中心成立时,尽管编制40人,但实际仅有30人。按照标准,成武县财政根据实际人头给予中心120万元补贴。随着剧团发展形势逐渐向好,同时为了充实新生力量,四平调剧团此后陆续以事业编招考方式引进人才,如今剧团人员已满编,但财政支持资金仍为每年120万元。这直接导致目前剧团人员工资捉襟见肘——一般演员每人每月1500元,最高的1900元。在下乡演出及排练期间,每人每月增发300元生活补助。
“外出打工一个月至少3000块钱吧?说句实话,现在能拴住这些演员的,只有这个编制了。怎么说也是正规事业单位,有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成武县文化体育局副局长张玉启说,基层演员不缺少为观众服务的热情,但最起码的生活保障也得有。还在剧团工作的王凤云1989年、1999年培养了两批学员。“一批30多个,到现在也没剩下几个了,都嫌工资低,转行了。”
秦楼村的送戏下乡演出还在继续。1月8日上午9点,把孙女送到学校的村民何晓军,急急忙忙骑着电动三轮车来看戏:“昨天我也看了,唱得不孬!”
而在舞台车的临时后台,小紫阳坐在台口的一角,舞动着小手看着爸爸在乐队里打鼓。张传贺说,闺女马上要上幼儿园了,以后不用出来跟着受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