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 娘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单纯，党号召与工农打成一片，人们会一心不二地执行。父亲就是一个与工农打成一片、兢兢业业为人民服务的公务员。父亲母亲多次下放劳动，他们便有许多工农朋友。
哈尔滨郊区新发公社有个农民叫李太发，人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两腮红红的，城里人把这种脸色叫“红二团”的。新发公社要办奶粉厂，李太发找爸爸买钢材，爸爸帮他找市长批件儿办成了，但是一分钱的好处没拿过。以后李太发念念不忘，有时候来看望我们，每次来都带一点苞米、蔬菜什么的直接送到外祖母家。但是我不喜欢他，因为他的牙很黄，鼻毛长到鼻子外面来了，说话粗声大气。有一次，我正和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跳格儿，就看见李太发带着一个孩子进来，他提着半麻袋什物，东瞅西望地说：哎，好像是这里。丫头，我打听贺铨儿家在这里吗？我一眼就认出他，却不想理他，我不愿意让我的伙伴们看出这个黄牙又土气的乡下人和我家有什么瓜葛。这时，那个男孩又说，你知道贺铨家吗？我突然学着外祖母的腔调说：贺铨也是你叫的？
那叫什么啊？那个男孩不知所措地说。
叫“三姐夫”，小二在我旁边插进来说，叫“他三姐夫”也行。小敏说，不对，他得叫“三姨夫”。
哎，这不是贺铨儿的丫头吗？李太发说，你爸呢？
我又看见他的黄牙了，我说，我不认识你！然后转身就跑进一楼兰英家那个漆黑的走廊猫起来，我从那里悄悄看着他走进外祖母家的楼梯间后才跑出来，和几个小伙伴又接着玩起来。等我玩累了回家时，想不到李太发还在家里。他依然笑呵呵地对我说，丫头，你跑什么？你看不起农民啊？没有农民你上哪儿吃粮食啊？
去粮店买啊！我说。李太发哈哈大笑，我不喜欢他嘲笑的眼神，我又说，我们粮店就在十三道街，不信你去看呗。
外祖母向我使使眼色，意思是大人说话，孩子必须离开。我正巴不得借此溜走，我一开门进里屋了。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那天她在西窗前的条案上补袜子的时候叫住了我，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怎么能看不起农民呢？那是资产阶级思想。
什么农民啊，大黄牙！我说。
你再大声点儿，让全院都听见吧！妈妈小声而严厉地说，她边说着边推上了西窗。不许污蔑贫下中农，妈妈又说，贫下中农是无产阶级、是革命同志。妈妈又低头缝起袜子来：雷锋是怎么说的？对待同志……
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我背诵起来：对待敌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妈妈不吱声了。六十年代人与人之间简单，不是同志就是敌人，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人们都这样看世界，整个中国人的思想都像六十年代的模子压出来的饼干，统一而简单。李太发送苞米那年，大约是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后来在“文革”中他又来给我们送过苞米，大约是一九六六年或者一九六七年。
那天，他一进外祖母的院子，正看见院儿里卖皮子家的小五儿拿着树棍比划着要打我，李太发高喊一声：嗨！小子！放下！你敢动手你！小五儿一愣，突然指着我说，她爸是黑帮！李太发一把抢过树棍儿说，人家是黑帮，你是什么？
我，我家是中农。小五儿说。
他家不是中农，我说，他家是卖皮子的，是小业主。
李太发突然笑了，小杂种×的，你见过农村吗？你还中农？我是贫农！你要敢打人，我把你踩出屎来。
卖皮子家小五儿撒腿就跑，李太发看着小五儿跑远了，扔下树棍：这熊孩子！他拍了拍我的头说，丫头，回家吧！说完他转身自己上楼了。我愣愣地站在院儿里，第一次知道贫下中农这么有力量，我真感到扬眉吐气，我永远记得李太发那红二团的脸腮，那双淳朴而真诚的大眼睛。
从此，我开始敬佩农民了，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要“向贫下中农学习”，我懂了不能小看任何人。二十五号院八十四户人家，谁家几个孩子、干什么的、和谁结婚、是什么成分我都知道，因为外祖母是居民组长，谁家有事都来找她。
二十五号院西楼上的袁恩发是个资本家，可是他儿子蒙却在哈尔滨机车车辆厂当工人。哈尔滨机车车辆厂是一八九八年建的厂，自从修建中东铁路就有了这个厂，它是哈尔滨最老的国有企业，上世纪五十年代毛主席视察过这家厂，谁要是在这家厂里当工人，那真是无上光荣。蒙每天上班骑着一辆旧自行车，穿着蓝色劳动布的工装，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标，那个意气风发、目光炯炯，我们都很羡慕他。有一次，蒙他妈给我家送来车辆厂文化宫的电影票，说是蒙拿回来的。我觉得工人阶级就是有力量，蒙就是贵族，贾宝玉大概就是他这样，很潇洒很英俊，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那就是工人阶级给我的最初印象。
如今那个车辆厂已经没有了，车辆厂后面的三十六棚也拆没了，三十六棚是地名，因为新中国成立前那里住着一千多工人而得名。不过六十年代工人们在工厂院子里建了一座毛主席全身铜像还保存着。
二〇〇三年开发房地产时把车辆厂拆了，只保留了水塔、铜像和毛主席视察过的那个车间旧厂房。这样一来，毛主席铜像从工厂大院里走到了大街上。前年回哈尔滨去三表哥家，他家就住在爱建新区，那里建设得就像欧洲小镇。在街角处，我看见了那个快被林立高楼淹没的毛主席铜像。三哥说，那就是当年车辆厂院子里的毛主席像。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尊铜像怎么那么小了？
前年国庆回哈尔滨，一个傍晚走过爱建，我突然看到有两个老人在铜像下面烧纸，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白发和眼睛。他们手里拿着一根树棍不停地翻着火中的纸钱，目不斜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是当年车辆厂老工人，但是我久久不能忘记燃烧在他们目光深处的火苗。后来我看见一个电子邮件，这些文字就仿佛在铜像下火光里烧过一样，字字滚烫——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毛泽东时代是工人阶级当家做主、扬眉吐气的时代；是社会财富分配基本公平，干群关系如鱼水的时代；是米面飘香、肉类蔬菜味道纯正、没有三聚氰胺地沟油的时代；是山清水秀天蓝，不必担心吃有毒食品的时代；是娼妓嫖客黄赌毒被清除，血吸虫瘟神被送走的时代；是住房有分配，医疗有公费，上学无学费，退休给养老费的时代；是农村有五保户、有赤脚医生、有宅基地、有自留地、有免费学校的时代。毛泽东时代没有企业家，企业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企业什么都有：中学、小学、幼儿园，宿舍、食堂和医院，我们有共同的社会主义理想，我们为自己劳动，不是给资本家打工。毛泽东时代没有化公为私“一夜暴富”之人，没有靠歪门邪道疯狂掠夺的亿万富翁，没有昧着良心坑国害民的猖獗败类，没有资本家干涉干部任免，没有包情人养二奶官商勾结，没有大笔赃款转国外……
我看见这个邮件的时候，一次次回想起火光映照的眼睛，那是一个时代的眼神。当时中国工农眼睛里的那种自信、那种淳朴、那种当家做主的眼神，已经久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