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新
打开家的门,奶奶一个人正在客厅里玩纸牌。见了我,眼一亮,站起来神秘地说,你来,到里屋来。奶奶打开衣柜,摸摸索索拿出一件她亲手缝制的紫红缎面棉袄,说,你穿吧,奶奶说啥也过不去今年啦。奶奶!我着急地大声喊住她:可别乱说了,没病没灾的,您要好好地活!享福!我把“享福”两字顿开并加重拉长。奶奶就颔首笑,我却一阵心痛,眼睛也涩了。我拉着奶奶说,再说了,即便是有病,有好医生有好药,多方便,再说我就生气了。我经常这样吓住奶奶。奶奶又向我走近一点点,小声说,今年是猴年,奶奶怕是打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了。这是老人家年后第三次说这话了。
窗外,一树梨花开得正艳。
奶奶九岁没了娘,十二岁没了爹,拉扯小她五岁的妹妹长大成人。奶奶的苦命并没因喝多了黄连而转运改观。十七岁嫁给我爷爷,十九岁就守寡,跟同是守寡的老奶奶带着父亲这棵独苗艰难度日。说是艰难,还不是经济上的艰难。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们家有车马有地有枣树,相当于现在的小康家庭吧。但是家无男丁,老奶奶人太老实,小家却让本家给当着,奶奶被逼无奈就站起来成了顶梁柱。本家族有人同情有人帮忙,也有人觊觎我家的田产与房屋,想方设法挤兑奶奶改嫁。智慧的奶奶勤劳的奶奶就与他们周旋,斗智斗勇,很快得到长辈们的认可、褒奖与庇护,也很快在本家族在刘庄站稳了脚跟。父亲十七岁娶了我母亲,从此这个家才叫一个完整的家。父母亲主外养家糊口,奶奶主内照顾全家吃喝拉撒,老奶奶退居二线。加上相继出生的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一家九口人同乘一条破船,就这样一路飘摇地走来。
奶奶今年九十六岁,耳聪目明,脚下生风,谈笑风生,比年轻时还要好,可喜的是脑子清楚心里明白。我们把老人们接到小城,过起全新的与以前不一样的生活。特别是奶奶,看着孙辈们吃不愁穿不愁,都有自己的事业、和睦的家庭;孙辈的孩子们个个身体健康,学习进步,懂理懂节,就高兴地感叹:国家有能耐,百姓有福了!眼下的社会是只要有钱,没有买不来的东西,没有吃不到的东西。奶奶还时常深有感触地对我们说,年轻时有个算卦的,坐在家门前非要给我算一卦,我不肯,他说大娘不要您钱的,在身后就念叨起来:您老是脚踩棒槌晃悠悠,您老的好运在后头!我当时就想啊,真是不花钱的买卖张嘴就来,我这黄连里泡大的苦菜,还配说好运?你看,让人家给说着了不是?有时,奶奶看着忙碌的我们天天围着她老人家转,洗脚、洗头、剪指甲、掏耳朵,陪着她打牌、散步、赏景、晒太阳,就抱怨,天底下哪有像奶奶这么能活的!急脾气的我每每听了就生气就瞪眼,偶尔还亮上一嗓子,奶奶一笑就收住话匣子;稍停,又打开,活着不是你们的累吗?我们愿意!这一句半生气半撒娇的话,才算把奶奶给吓住。不说了不说了,奶奶要活到一百三,尽着累你们,来,打牌打牌。
我从包里拿出给奶奶准备好的礼物——桃木刻“金猴献寿”。奶奶,这是给您的,驱邪增寿!
奶奶皱纹绽开,春光里如窗外一朵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