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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报 >  2017-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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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流动
——扶贫纪事之二

   梁  盼

    昨晚十一点半赶到家,突然想起谭咏麟的老歌《朋友》,我便如饥似渴地赶紧打开电脑,一遍又一遍听,直到身上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来去往复不止——我的怪癖,如果喜欢某个艺术作品,就必须弄自己一身鸡皮疙瘩。一发不可收拾,我的心乱矣,无法入眠,一直被“繁星流动,与你同路”“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你我哪怕荆棘铺满路”的歌词煽动,两点才平息,缓缓睡去。

    从东城回长阳,我只顾聊天,根本没抬头看天——仿佛北京的夜,与繁星无关。可我刚进家门,看到一个名为“繁星流动”的菜肴摆在餐桌上,叫我垂涎欲滴。恰好《朋友》的第一句歌词,便是“繁星流动,与你同路”,不知是因“词”想到了歌,还是由歌而起,反正对这句词着了魔。

    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但不知绑架我的是谁——是歌曲,还是“繁星流动”,抑或是香港老牌歌王谭咏麟?世俗的生活应该没有绑架我,至少昨晚我很快乐,我对村里的工作又有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昨晚与一位女士在保利剧院看戏。她是戏剧制作人,个体经营,名曰“独立制作人”,与我同姓一个“梁”字。找她是为了我们石板房,我跟她认识不久,只能试着问:“可否考虑在石板房村搞一场戏剧演出?”

    她连连点头,说这是好事,为什么不呢。

    我是这么琢磨的:把村里一个老四合院开辟为剧场——露天庭院的中央是舞台,观众则围着演员。梁女士耕耘小戏剧多年,一脸的通透、傲气——文艺青年的味道,但拿捏得有分寸,不过分张扬。她一听我的设想,眼中立马闪出“白日焰火”一般的光亮,仿佛我们石板房的老房子一瞬间钻进了她的瞳孔。她说,是个好点子,把观众引到山里去看话剧,有意思,天天在城里演戏、看戏,大家伙儿早烦了。

    我倒不知观众有无动力从城里跑到山村看话剧——这本身就荒诞,如一幕超现实主义的先锋话剧。我是一个戏剧发烧友,大学时就开始捣鼓剧本,可资质太差,痛定思痛,目今改行写剧评。我可以把山村建设的热情烧得比话剧还“孟浪”,可别人是否会为“山村四合院戏剧”买单呢?毕竟,从市里西三环开车一路向西,走莲石路,上一○八国道,再拐到石板房,也需要至少一个半小时。

    原本我打算以山东某个平原小村的戏剧节为“葫芦”,画一个石板房村艺术节的“瓢”。上个月,孟京辉群邀请全国民间戏剧高人在北京举办了一次活动,趁此良机,我邀请山东的肢体戏剧导演李凝等人到石板房村一游。

    那晚,我带着他们进山。一路上,与昨晚一样,聊天、抽烟、开车,毫不顾及车窗外黝黑沉闷的天空——不知是否有繁星流动?只依稀记得,我的车像一个顽皮的小男孩格外讨人嫌,打扰了一○八国道的睡眠。入夜后山道应只属于它自己,与车、与人皆无关。

    我歇斯底里一路狂奔——路也要“休养生息”啊,李凝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好几次忍不住小声劝道:“兄弟,还是开慢些,这是山路,不着急,反正已经晚了。”我一笑,油门便松了不少。

    第二天上午,山不再忸怩隐晦,一改晚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骤然变得大大方方,甚至肆无忌惮,闪耀着敢为天下先的绿。阳光很暖,我心安逸,亦为这春夏之交的静谧和旷达所着迷,我仿佛与李凝他们一样,都是初来乍到。

    带着大家赏玩村里的石头建筑时,李凝眼尖,在一栋老房子里,搜到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合作社的记账簿——薄薄的,大约六十四开本,如当年便于携带的《毛主席语录》。他把这个“红宝书”亮在我眼前,叫曰:“兄弟,好东西啊,你将来可以多收集一些,办一个乡村民俗博物馆。”

    我连连点头,大声说:是是是。

    来村里半年,我居然得借助外人,才能亲捧这个宝物,真是严重失职。我是学文史专业的,深谙这本记账簿里大有文章可做。

    真可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又有点别扭,倒不是“嫉贤妒能”,对李凝有灵气嗅到文物动了酸醋劲,而是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比喻太蹩脚。说来好笑,我们村盛产石头,遍地皆为好石材,千万年来皆如是,紫禁城的大青石板,虽说不是从我们村里拖走的,但产地离此不远,都在一个房山区内。

    我们的石头足矣,连村名都携着一个“石”字,还要什么他山之石?可现在,我们“沦落沮丧”多年,需要引进“他山之石”,我作为外来的第一书记,是石板房的他山之石;我的朋友李凝,又成为我的他山之石,当然最终也是石板房的他山之石。

    以前,村里靠采石挣钱,大有生活来源,而今提倡绿色与环保,石材产业早已关门歇业,村里的发展顿时如巨石一般,驻足不前,难以推动。以此观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个比喻也要得——石板房的石头不行了,必须像招上门女婿一般,迎入他山之石。

    当然,传统的石材不能卖了,但我们村的石头亦绝对不是鸡肋。石板房的石头不能食之,也不能弃之,宛如一位坚韧的父亲,已在此待了亿万年,还要坚守亿万年,真不知他是固执己见,还是一片赤诚。

    石板房的石与山,磨不灭,消不掉,撼不动,总是傲然露出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模样。他的子孙——石板房的山民,勉强再添上我这个外来的第一书记,则只能另辟蹊径,不再纠缠于那些刨掘于深山的粗糙大石,而是捡起地面上唾手可得的小石头,将其变为精美的工艺品。

    居然还是卖石头。

    对,就是卖石头,这也是我刚来石板房时就有的一个设想:石头上的文化创意。我应对群山与顽石的策略,到底是投桃报李,还是无奈找辙,大抵只有群山与顽石自己才知道。

    不扯“他山之石”,只谈李凝。他比我大八岁,脸上总挂着淡淡的无辜与天真。老李今年四十已有五,青春却挡不住。李凝与梁女士一样皆为独立戏剧人,但梁女士是北京土著,条件跟得上,也玩得起。李凝苦寒,山东人,学雕塑出身,却执意于前卫艺术——肢体戏剧二十多年。他绝对不算潦倒,但亦令人心酸,犹如《聊斋》中某位还未发迹的老书生。

    李凝找到“红宝书”的这一片老屋,好几十上百间,分为上下好几层,懒洋洋地躺在山腰上,似乎很得意,正等着某位高僧前来捉鬼——仿佛一开始就不是人住的,而是孤魂野鬼的巢穴。此片山腰之地,如果用来拍《聊斋》的影视剧,都不用做任何的布景,可以上来就喊“action”。

    我屡屡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近这群老屋,却从未在夜晚来此过把瘾,做回《聊斋》里的书生。不知夜幕降临时,这片老屋究竟会呈现怎样的魔幻色彩?

    五年前的“7·21”,北京被大水蹂躏过一回。当时,政府担心山洪和泥石流将这片山腰上的老房摧毁,便在大雨来临之前,叫老百姓迁走了。可惜,五年光阴消散,村民还是“临时搬迁”的状况,住在良乡附近的简易房里,无法“上楼”成为市民。不过,回望故土,他们的老房倒毫发无损,极具钢铁一般的精神,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

    这群人很尴尬:既不是市民,又不是村民;既是市民,又是村民——房屋与宅基地的主人,依旧是原来的村民,可村民厌倦了山里的生活,能搬迁走就逃之夭夭、溜之大吉也。从此,房子是房子,他们是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矣——相互遗弃,共同自生自灭。

    村民弃之如敝屣的破房,却成了我的宝贝——其中有一套地主的老四合院,已有百年“修为”,品相完美,端庄与灵巧并存,矗立着,立于视野最开阔的山腰一隅,其一墙一窗,一椽一梁,皆透着北方深山大户人家的霸气——不搞民宿旅游,简直是一种犯罪。

    我邀李凝来村里,重点就是让他看四合院,希望有朝一日,院子内外成为戏剧的舞台。而我昨晚与梁女士商谈是为了能在此地搞出一些文艺的事。

    可惜,这片老宅产权归属太复杂,又是地质灾害的易发区,只能忍痛,但不能割爱,先放着,待到条件成熟再实施。

    岁月无情,却又忍不住煽情,当李凝把那本合作社的记账簿放到我眼前时,我冷不丁发觉,这里也不全是“聊斋”,亦有一股来自人间的浓重烟火,正盘旋于其上——不管是发现“红宝书”的房屋,还是几步之遥的那栋地主的四合院,想想当年该是多么的人间繁华,又有多少含饴弄孙、夫妻吵闹、鸡飞狗跳,在这一片老宅之间,此起彼伏,从白天上演到深夜。

    李老兄赞同我的乡村戏剧节的构想,也似乎更“赞同”我这个人,我则答应他开始筹集经费。可他们走后才几天,我就感觉自己要食言了——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如此不靠谱,居然要在山村搞什么戏剧节。上上下下,从村里,到乡镇政府的领导,皆认为不能太浮夸,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从村里的“实际情况”出发。他们不支持,就没有钱,也没后盾,弄不成戏剧节。

    其实,村里的实际情况,我了如指掌——人少,地也少,大规模的种植与养殖,皆无条件去发展。没法,我才在李凝走后不久,又找到梁女士。她是北京人,可以带着北京的戏剧人,就近在村里搞一次演出,不弄什么大型的“节”,只要有一场完整的戏,我便心满意足。这样可以大大降低成本,亦算退而求其次。

    又是一个深夜,我埋头码字,照样没去瞅一眼天空——是否有繁星流动,但在我心里,谭咏麟的老歌《朋友》,再次响起:繁星流动,与你同路……是的,我也有人同路。我确信,那天晚上,我与李凝一同入山的时候,天空定然繁星流动。我更相信,此时远在山东的李凝,还有近处北京城里的梁女士,都能看到今宵的繁星流动。至于今晚,天象究竟如何,不知。

    (作者系北京市房山区佛子庄乡石板房村第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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