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云的彩排与雨的出场,刚好在五股尖的头顶衔接,那密集的雨点落在梅岭的徽饶古道上,完全失去了南方春雨的柔情。春雷,像夜里抡起的鼓点,而雨无疑成了夜里踮起脚尖的舞步。梅岭的雨夜,是陷在山坳里的,仅凭山庄那微弱的灯火,根本看不到山峦、村庄,也看不到雨中摇曳的树木,能够听到的全是雨声与涧水的混响。雨夜无处走动,就与二位同道兄长躲在房间里聊天,话题散漫,最后还是落在了瓷的源头。浮梁、瑶里、高岭土,还有瓷器,是我一路复习的地名与词汇,却在雨夜又一次聚拢。这一夜,我的梦境不仅在“以溪水时泛,民多伐木为梁”的浮梁县名中沉浸,还不止一次出现了绕南龙窟窑火熊熊燃烧的意象。
天刚蒙蒙亮,我就出门了。麻雀与山鸡比我起得更早,它们是否也是被雨的絮语吵醒的呢?许是第一次见面,麻雀与山鸡一见我就扑棱棱地飞,隔着一丈远的样子。落了一夜的雨,留在路上的是水凼和田畴的水光,以及远处的岚岫。没有了桃红梨白,村野绿得更加纯粹。连接徽饶古道的石拱桥,尽管在裸露的涧石上砌起,却把所有的风光都给了身上的桥亭,而观云亭的名字呢,似乎还藏在一首唐诗,抑或一阙宋词的意境之中。叠起的青石麻石,湿漉漉的,泛着瓷质的幽光。从石缝中攀援的石韦,在桥头虬盘的树,无疑是对时光漫漶的一种守望。路、桥、亭,曾经是徽饶古道的组成部分,却在许多地方隐退或者消失了。好在,我在梅岭相遇的古道,还是浮梁介于徽饶之间的某一个地理与时间的节点,仍然处于一个原始的状态。“佑陶之神”赵慨、以《琵琶行》感伤的白居易、“克己先生”朱宏、“高岭土圣”何召一,以及一代代的瓷商茶商,应是他们的足迹让古道更为久远吧。
即便我走遍了婺源的徽饶古道,甚至还有徽州饶州的部分古道,还是没有摸清徽饶古道的起点、终点在哪儿,而一条古道的长度,不是一个人用脚就能够丈量到的。
汪湖,曾经是徽商从休宁鹤城右龙岭入赣的必经之地。进入汪湖村山野的腹地,我完全被红豆杉、黄山松、红楠、银杏、酸枣、甜槠的原生状态吸引住了,透过高耸的树梢,显现的是一如白瓷青花的天空。真的,从峡谷往上,尽管一路上深涧瀑布幽奇,檵木花盛,水边兰与龙须草清雅,我都忽略了。因为,涧水与瀑布的声音轰隆隆的,太喧闹了,腾起的水汽也特别大。我无心驻足,就把同行远远地甩在身后,情愿一个人走在村庄水口的香樟树下,去看行云流水,去寻找古道的密码。遗憾的是,我没有发现商旅的踪迹,只看到村里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木板支起的摊前卖山货。香菇、木耳、山蕨、竹笋、灵芝,整齐,有序,仿佛是所有山珍的集结。我喜欢晒干了的山珍散发出的自然香味,淡淡的,里头有山野的清新以及阳光的味道。路边的茶树,正在萌发嫩绿的新芽,而水口坍塌的磨坊、废弃的水车与水碓,给了我一种莫名的伤感。
汪湖山水的繁茂与温润,是我熟稔的景象。从这里翻过山越过岭,就可以到达安徽的休宁,也可以抵达我的家乡——婺源。目睹的后山、水口,甚至生活气息都是相似的。我算是一个醉心山水的人,对浮梁的山水人文有着足够的兴趣。早在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浮梁从新昌更名时,县名的来由就是因水因木而生的。我走过的梅岭、汪湖、严台、沧溪、瑶里,只是浮梁一个很小的部分,却以一种人文的古朴与美好,还有山水原生的气象,真切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不知道自西而东的东河,在历史上是否改变过流向,但东河的流淌一直是绕南作为浮梁,甚至是景德镇瓷业发祥地的见证。两岸的矿洞、釉池、釉果作坊、水碓作坊、瓷窑还在讲述瓷的蝶变。从唐代开始, 绕南就有了陶瓷手工作坊。绕南龙窟,应是浮梁最初对瓷的孕育,亦是对瓷的加冕。斜坡式的龙窑遗址为南宋时期的,窑床、火堂、烟囱清晰可见。不承想,龙窑遗址前是以瓷的碎片作为铺垫的。这,应是时光的一种嵌入吧。与景德镇古窑相比,绕南少了一分人为的喧嚣,多了一分融入山水的意境。古道、河流、茶园、山峦,还有村落,都与瓷相关,那里始终是浮梁做瓷开始的秘境。
“家家窑火,户户陶埏”,那是绕南历史上一个怎样的景象呢?我确信,绕南龙窟的窑火只是退隐,抑或转移到了某一个地方,它从未熄灭。
时间不济,我与同行的宝光站在东埠石拱桥上,只对曾经运输高岭土的东埠码头留下匆匆一瞥,没有看到舟楫帆影,更看不到摩肩接踵的街巷,却与高岭村的高岭古瓷矿遗址失之交臂。据说,最早开发高岭土的何姓,是迁自婺源的菊径村。高岭村的古道不仅连接东埠,还通往婺源石城。而高岭土的发现与运用,在世界陶瓷史上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那一刻,我与宝光都在回望,即便坐上车了,目光还没有从高岭村的方向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