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鸿
走进老道口,耳边的所有喧嚣如同突然间被关进了身后的某件器物里,瞬时陷入一片静谧。狭窄的街道,斑驳的路面,腐朽的木门,满地晾晒的粮食,手工作业的村民,一切的景和物,轻轻呵着略带潮气和腐烂味道的气息,裹挟着卫河水,在身边袅娜回环,似乎有某种流连,牵扯在这块驻留着岁月之味的地面上。古老的损毁破旧的青灰色砖瓦房,顶着满头茅草和风霜,矮矮地挤在一些比它们高大得多的参差的红砖建筑的缝隙里,依旧挣扎喘息。那摇摇欲坠倾斜着的门板楼洞里,满溢着一种不舍的眷恋,隐隐幻觉之中,似有某些人的童年还在这里欢笑着,透出超越风声的记忆。
已不知有多少年的风拂过这些青砖灰瓦,犀利地剥落着它们原本曾经光鲜的墙壁、彩绘、楼阁和各式各样的招牌。百年前的门庭若市和如今的黯然失色,只是刻画在空气中的一幅水墨,微雨打湿了梦,旧日的幻彩便可在想象中蒸腾。
在秋天里走进老道口,兴许是一份机缘,萧瑟的秋风里查阅新旧时光的更迭,更有千般滋味,只是无从说。在年轻的新区面前,在各个开发得宏伟开阔的新楼盘面前,老道口已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耄耋却依旧秉持着一种风骨。泱泱卫河水环护着这一方古老的土地,万帆齐发的旧码头的风光虽然已经湮灭,但那段岁月的痕迹,终归是刻在了每一处印着光阴的物事上。
一面街,顾名思义是只有一面建有房屋门店的单街,另一面的矮墙下便是卫河的堤坝。滔滔东流水,带着这个昔日“小天津”的人们的梦想奔赴更远更辽阔的方向。一面街是一座码头,是放逐希望的此岸,只是不知彼岸有无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河水的伊人遥遥而立。街上人每日面对的不是对面更高大的建筑,而是整条湍湍西来的卫河,俯视一览无余。昔时的水应不似如今这般的浑浊黑蓝,它曾是凝聚着太行的山水之灵,又汇入淇水汤河的甘洌,养育过一代又一代智慧而不失淳朴的老道口人的清碧的卫河。所以能够每日在这条河边作息起居,甚至以河为生,应是一面街的人们最为熟悉惯常的生活方式。在被时光之风吹去的空间里,不知曾经演绎过多少温馨美丽或者悲恸奇绝的故事,如今举手抚之举目瞰之,唯有一面皴裂荒芜枯叶遍布人迹罕至的旧街了。
上下口,这里更迭着道口人的生命和生活,码头上人和物的析出淡入,均要经历这一道缓坡,如同一个推远拉近的镜头,它默默无声地记录着一茬又一茬道口人的尘事光阴。日子就是在上和下中逐渐远去的。无限年光有限身,人总是拼不过岁月。上下口也是如此,逐渐地便随同老去的一代代人而衰褪了自己的身姿。
大集街,老道口最为繁华的商业中心,集中了道口所有当时最为通用的商品,最为显赫的商贾,最为流行的商业,最大的门店,最热闹的去处,吸引着最多的人,成为小镇中最大的商品交易中心。遥想大集街当年,熙攘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犹如一树盛开的琼花,满目是瑰丽的景象。只是繁华开尽总归寂寥,再热闹的去处,也挡不住发展的脚步,更大更广阔的地方总是具有更强的吸引力。人不在,繁华也就不再,当人们已经不愿再囿于这里弯曲的仅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小巷里生存,不愿在黯淡斑驳的牌匾下谈论生意,不愿在手工作坊里继续作业时,这个地方也就注定要开始沉默。
顺河街,一顺而百顺。这一个“顺”字,不知寄托了多少道口人的美好企冀。既顺,且离不开河。水是万物之灵源,有了水,这片宜居之所便将一朵璀璨的商业之花——道口烧鸡被培养得万般灿烂辉煌,直至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推广到五湖四海,大约这要得益于“小天津”码头的顺畅水运。商业和声名一样需要顺畅的交通来流转,这也就叫做“交流”罢。然而走过今日的顺河街,烧鸡店的招牌已经苍灰淡旧,房顶披着厚厚的瓦笋,木门摇摇欲坠,与新门店的透亮光鲜相比,一切都注写着苍老和被遗忘的黯然。
这座古老的小城镇,如同儿女已经长大离去只留下老人独守的空巢,孤寂、落寞、踟蹰、沧桑,生命的痕迹越来越少,繁华的踪迹越来越稀。喧嚣离去,欢笑也自离去。如何能够让陷入孤独寂清的老人冲去风烟的侵袭重拾欢笑,如何能够让这座空巢重现繁荣的景象,而不是将我们经历的岁月和伴随成长的记忆直接抛弃,也许是一件更值得思考的事。记得问一个熟悉的人最喜欢什么电影,说《不离不弃》,爱需要不离不弃。而这过了时落了朽即将随了尘事作风烟的老道口,何曾不是如我们的爱一般,即便已经走入岁月的淡泊长河,已经没有了新鲜的颜色,已经没有了年轻的激情,已经走得蹒跚趔趄,已经风霜浸骨,但她终归是我们曾经的以及现在生活的一部分,无论何时,都应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