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寒山帚谈》中出现非常多的“俗”字,认为“庸人趋时作世俗事业,便无出头日”,可见对“俗”之厌恶,心怀警觉。如果问书法家,艺文学习须规避哪些弊病?每个人都可以举出自己认为最要害的几个关键词,关键词每个人不同,说明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尺度,可以为之则为,不可以为之则力避之。
总是要有一些底线约束自己。底线可以是约定俗成的,也可以是个人制定的,或者是一种感觉上的认定,使自己的艺术实践远离危险,不堕入非审美的误区。那种乱涂乱抹无规矩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赞成的,更多的还是需要持守规矩,否则就在艺术范畴之外了。狂草的过程是浪漫之旅,是精神之狂舞,在古人论书诗中,草书的狂态被夸大了,形同疯癫,以此吸引阅读。狂态是否有价值,末了还是要落在笔迹上,看是否合于草书的要求,倘狂而乱,狂而无法,那只是一种情态的发作,与书法则无所关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激情抒发方式,或雅或野,大起大落,或成就一件佳作,成就一段佳话,或远离轨范。故狂态时常有,由此而成的佳作不常有。后来书写者如张旭、怀素的狂态毕竟少了,不可学不必学,以免落入俗套,徒资笑柄。
没有谁见过古人书写的动作形态,但从留下来的墨迹看古人心态,还是优雅平和,是斯文人与生俱来的雅致。譬如写信,除了对对方的尊重必须清楚地写,还有那些已经沁入身心的规矩,使人不忽略书法之法。有一些书迹的确是规矩胜于情性,笔下少跃动之姿,生动之趣,却保证了每一个字的可识无误。所谓的台阁体、馆阁体时代,应该把书法家视为重规矩之人,这个时代可能压抑了人之情性,却避免了胡乱的书写或者以出新之名的所谓创造。一个人追求什么、规避什么,自主的力量大不过外力,也就任由潮水推搡,成了站立不稳的脚跟。有时一个人的艺术发展可能达到更好,或者来一个飞跃,可惜没有。因为守不住而走入歧途,也就到此为止。
君子自守。真能守其情性守其审美就好了。在古人看来,书法的作用通常为歌盛世、颂庙堂、述恩荣、载道德,大而皇之。由此往往忽略了一些个人之念,如悲时日、托哀思、怀亲友、忧世道,相比起来这些都显得琐屑细碎,不足与人说道,但往往保住了一个人的一些最真实的认识,不被时风吹散。每个时段都有一些倾向,使人改变原有的走向,汇集在时尚麾下,笔墨蹈袭,依样葫芦,陈陈踵见,齿牙余唾,麻木到不存什么戒心。不能守住自己的那一部分,尽管有所不足,总是比合于时俗更为可贵。潮流的作用往往被夸大,还没有经时日检验就高自标许,使人不能自守而追逐之。
每一位书法家都有所长有所短,自当守其长而纠其短,方能守住并得以提高。清人纪昀认为:“富贵之场,不能为幽冷之句;躁竞之士,不能为恬淡之句。”局限的产生与人的所处时间、空间有关,它们影响了一个人的立场和判断,使其笔下明晦有别。由此需要认识自身的有限性,在自守的同时不断超越。在许多古代书法家的创作链上,我们看到了不同时段的理解,有所思故有所进,不是顺乎时势而是顺乎个人情性,故精采迭出,直到终了的圆满,独秀众品。因此自守也是需要递进的。递进了,自守才有价值,可不负浮生。
读《回忆大哥鲁迅》《鲁迅和周作人》,会觉得周建人的笔端与两位兄长相比,短了文采,缺了激情,没了脾气,少了锋棱,至于想象力就更不足了,只是一个写实在文章的人。这也是周建人之长处,知之则知之,不知则不知,决不因为配合时势,弄出一些子虚乌有的情节来讨好。这也使他守住分寸,不被诱导和引领,对于一些旧事,他以“不清楚”应对之,不信口开河。他给人的启示是风云际会的时代,审美认识尤须清醒。一些书家正在慢慢老去,已经远离此时书坛的潮头了,但个人的爱好被守住,只是每日面对经典而写,简单而真实,不要人夸好颜色。清人袁枚说:“地殊景光,人各身份。”不管有多少差异,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守住才能言说存在。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