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 声
1950年9月2日,中国音乐研究所第一代学者杨荫浏、曹安和在家乡无锡采访民间艺人阿炳,此事距今整整60年。从60年前阿炳躬身拉奏《二泉映月》、杨荫浏按下录音键开始,华彦钧、杨荫浏、二胡、《二泉映月》,就不单是一位民间艺人、一位音乐学家、一件民间乐器、一首民间乐曲,还包括了遗产抢救、创作改编、学术研究、主流价值等一系列相连的关键词。是什么文化环境让这位曾经占据我们大半生听觉记忆的民间音乐家拉出了一首让中国人难忘的旋律?又是什么历史环境让这首雅俗共赏的乐曲的“和者”涉及整个中国民众?
阿炳原名华彦钧,江苏无锡东亭小四房人,1893年农历七月初九生。父名华清和,是东亭“洞虚道观”偏殿“雷尊殿”的道长。他是父亲与一位寡妇所生的私生子。在中国特定的语境中,私生子遭遇的歧视与嘲讽自然充斥了一个人的童年,路人的闪烁目光对一个孩子的刺伤,大概就是内心流淌悲腔的源头。阿炳4岁丧母,经历了残缺家庭的所有孤寂和委屈。道观中长大的孩子自然就是小道童,自然也以父业为业,别无选择。阿炳之所以能够熟练演奏竹笛、三弦、胡琴、琵琶及打击乐器,并非现代人热爱音乐的结果,而是自小耳濡目染科仪经忏的结果。日日道场,天天经忏,从大套的梵音锣鼓到短小的科仪曲牌,有心人自然能倒背如流。这不是什么天赋,而是现代心理学解释的7岁之前充分接受音乐教育因而得以长足发展的记忆力。
阿炳所受的文字教育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拜忏经文,但“堂名”中的教化功用绝不亚于私塾。千万莫要小觑道教科仪里的文字,其中既有正统儒家道德,也有民间行为规范,既有历代道教教义,更有历史人物典故,至于夹杂着训诫的地方性知识更是自不待言。后人回忆,阿炳可以在茶坊、酒肆卖艺,将道听途说的新闻编成歌词说唱,而且妙语连珠,诙谐风趣,这种能力并非“聪明伶俐”解释的一般浅白,积淀来自熟背的经文宝卷。道士的文字功夫不一定是能写会画,而是仪式中积累的巨大经文背诵量,这自然产生了“熟读唐诗三百首”的同等效用。所以,26岁父亲去世时,掌握了全套科仪的阿炳,当之无愧地接任了“雷尊殿”的当家道士。
世风渐变,香火渐稀,35岁时阿炳患上眼疾,两眼渐盲,离开道门,手持胡琴和三块竹片,身着长衫,戴着断了一条腿儿的墨镜,于茶坊酒肆,卖艺为生。
阿炳的神思不是游心尘外,超越现实,“神授”而成。研究民间音乐史的学者希望解读的不仅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而是埋藏在冰山下面、托举着阿炳、吴畹卿、杨荫浏等人的巨大冰川。杨荫浏记录“天韵社”的一组短文《天韵杂谈》,揭示了这个民间社团成员的高素养:陆振声善鼓板,蒋旸谷善三弦,张敏斋能笛与鼓板,惠杏村弄笛,陈馥亭善笛……可以说,造就阿炳、吴畹卿、杨荫浏的社会环境绝非偶然,而是一方相同的土壤结出的一嘟噜甘果。如果按照艺术史上著名艺术家背后的老师都应算作他们之所以成功的社会条件的话,那么可以说,“雷尊殿”里的师傅和同道,就像培养出贝多芬的海顿、莫扎特一样,熏陶了阿炳,培养了阿炳,造就了阿炳。
所谓人杰地灵,让人体悟的就是如同阿炳一样深埋于民间的道士群体,虽然不能说个个都是大师,至少隐藏了像阿炳、吴畹卿以及杨荫浏笔下那批人物一样的传统音乐行家。没有比可以听得到、看得到的现实更让有心人心甘情愿接受传统教育的天然优越环境了,阿炳就是天天与这样一群鼓琴读谱、日以为娱的人打交道的,因此与物推移,水涨船高。阿炳绝不会冷不丁地冒出来,背后是一个旗鼓相当、相拥相长的群体,甚至是技艺上更高一筹的师长。
其实,现代音乐史家越来越想了解的就是培育阿炳的场景,即“天韵社”社长吴畹卿门下普通会员的情形。可以说,培育出阿炳的环境,上有父辈同观的道士,下有眼光挑剔的票友,左有道乐班演奏“梵音”的高手,右有“天韵社”演唱“清音”的名家。随便一个人,嘴上哼哼上两句,就是字正腔圆的《牡丹亭》、《西厢记》,鼓板上一敲打就是成龙配套的《鱼合八》、《下西风》,他们三天两头聚集一起,一凑合,就是一首绝唱。这个无名的大多数,就是地方文化的底色,就是托举阿炳攀上天庭、摘取桂冠的常春藤。
说起来二胡真是件带有几分神秘的乐器,竟然在20世纪扮演了令中国音乐扬眉吐气、叱咤风云的角色。在这件乐器上,刘天华第一次把传统精神和现代精神融为一体,演绎出了至今无人企及的十大名曲;也是在这件乐器上,华彦钧拉出了千古绝唱,让普通民众知道了何谓天籁之声;也是在这件乐器上,杨荫浏、曹安和把希望寻找一种能够代表民族气质、视为“国风”的旋律抢录下来;也是在这件乐器上,吕骥、李元庆以超人的眼光发现了可以代表民族精神的珍宝,并把不可多得的生命共感交付大众。维系联络一个领域内不同天才和巨人的、使心灵和感官像旷古知音一样得以交流沟通的,竟然是蛰伏民间不起眼的二胡!它演绎的大气磅礴,让人不敢相信两根琴弦竟然迸发出惊涛拍岸的千层大浪。两根琴弦就是经,一柄弓子就是纬,一交叉,就是经天纬地的宇宙和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