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访谈·论坛 上一版3 4下一版
  版面导航

第1版
头版

第2版
院团·殿堂

第3版
访谈·论坛
  标题导航
巴赫奇萨赖“泪泉”与普希金的诗
历史节点上的审视与思考




 中国文化报 >  2009-01-10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成吉思汗王朝在欧洲大陆最后的文化遗存,凄美血腥的爱情故事
巴赫奇萨赖“泪泉”与普希金的诗
  明显带有伊斯兰建筑风格的巴赫奇萨赖汗宫
  汉白玉雕成的泪泉碑与普希金塑像
  觐见厅的雕花门,向外便是“大使花园”,当年的莫斯科大公就在花园中列队候见
  后宫的凉亭,已看不到当年妃嫔的踪影

  到雅尔塔观光,可看的地方很多:海边的燕子窝、契诃夫故居、沃龙佐夫宫,最著名的当然是二战后期三巨头会谈的里瓦几亚宫,而我最先想看巴赫奇萨赖的克里木汗宫——金帐汗国在欧洲的最后堡垒。一个时期以来,我注意阅读有关蒙古征略和欧亚战争的书,那是成吉思汗及子孙后裔横刀立马的英雄时代,然对欧洲人来说,则是一个接一个的血腥场景和痛苦记忆。普希金流放南俄时曾到过这里,并写下著名长诗《巴赫奇萨拉伊的喷泉》,把一个金戈铁马的汗王描绘得柔情万种。

  由雅尔塔往巴赫奇萨赖要翻越克里米亚山。汽车沿着密林间的公路盘旋向上,及山顶,竟是一片宽阔的塬,绿草杂花铺展在蓝天下,时也见三五只羊儿点缀其间,让人恍然如入内蒙古草原。如此渐行渐低,至克里米亚河谷一带,大片大片的罂粟艳艳如火,与刚刚抽穗的麦子相伴而长,美得令人讶异。萨沙说这是野罂粟,不能制作毒品,农人觉得好看,便留了下来,宁可少收些庄稼。“我曾在罂粟和百合花上,度过了慵懒幸福的时光”,这是普希金的诗句,如此美艳的景色,那时就有了么?

  巴赫奇萨赖就在这不远处。仅仅两百余年过去,昔日威震基辅罗斯和莫斯科的克里木汗国都城,已退化为一个仅两万多人的小城镇。克里木汗王宫是小镇中最重要建筑,也有卫河,也有宫墙,但自外面望去格局不大,不仅不能与元大都相比,就连印度莫卧儿王朝的阿格拉红堡也比它宏伟许多。我有些失望,转思也觉得合理:1985年秋我带中国戏曲学院文学系学生去正蓝旗寻访元上都,但见蒿莱中颓垣断壁、碎瓦残砖,漫说当年夜夜笙歌的金銮大殿,连民居也没有一间。比较起来,这里的境况已是不错了。

  及步入宫门内,又觉仍具有一种皇家气象。整体建筑明显呈现伊斯兰风格,绿荫匝地,清泉叮咚,形式各异的多棱宫以廊桥相连,回环往复,结构既繁复又精巧。向右进第二道门,见一片修剪整洁的花园,正对着觐见厅的雕花大门。当年罗斯各国乃至莫斯科公国每年前来朝贡的使者,就是在这里等候接见,因此被称作“大使花园”。而觐见厅的陈设也很有趣:克里木汗的御座既不高峻,也不华美,就那么一副普通双人沙发的模样;向前数步为几个矮凳,当是各公国首脑的赐座;再向外靠墙一圈沙发,据说是各国使节的座席。与我们的乾清宫比较,真觉简朴鄙陋;若以其先祖把都汗在营帐随便地会见罗斯诸大公而言,便可以说是奢华了。巴赫奇萨赖汗宫营建于1529年,管理者却告诉我们这座王宫里一共有过49位汗,平均每人在位五年左右,看来大多数都是匆匆的过客了。

  然有一位汗注定是不朽的,普希金称他作基列伊可汗。使他名垂青史的“泪泉”,就在内廷的一个天井里,与可汗专用的珍珠清真寺相距不远。传说基列伊原是一个专注于马上征伐的暴君,残忍嗜杀,不懂得什么是爱,也从不把任何女子放在心上。可就在一次战争中掳来一位波兰郡主,每日在后宫哭泣,竟然让基列伊由怜惜而生出浓浓爱意。后来郡主遽然死去,留给可汗无尽的思念和失恋之苦。他命令在宫中为郡主立一块纪念碑,这就是声闻遐迩的泪泉碑。

  大约在1821年夏月,流放中的普希金来到巴赫奇萨赖,而其长诗的写成却在两年后。诗人讲述了一段凄婉的宫廷情事,更为读者塑造了几个个性鲜明的文学形象:遭遇人生剧变、悲伤无助的波兰郡主玛利亚,为失宠和嫉妒所折磨的格鲁吉亚女郎莎莱玛,由暴虐到温情与深爱、又复归于暴虐的可汗基列伊。诗中写道:

  唉!巴赫奇萨拉伊王宫

  禁锢着这位年轻的郡主,

  玛利亚在冷清的囹圄中

  憔悴、枯萎、悲伤、痛哭。

  基列伊怜惜不幸的姑娘,

  她的眼泪、呻吟、忧伤

  使可汗片刻也难以入梦……

  也许就是这一个个不眠之夜催生了基列伊的爱情,这是一种单相思,是清纯美丽对爱的唤醒,“被俘的姑娘的忧郁的宁静,可汗自己也不敢惊扰”。玛利亚有福了?不。几乎所有封建王朝的后宫都是阴谋和罪恶的滋生地,是一种另类的残酷战场。清纯美丽的孤女陷入争宠的漩涡,不久便在一个夜晚告别人世。普希金以其特有的细腻笔触,把一场宫廷谋杀写得活色生香,甚至连莎莱玛的行刺也让人有几分理解。

  普希金最深切的同情又只在玛利亚一人,在于可汗对这位波兰女囚最深切的思念,这是该诗的精魂:“他常常在殊死的厮杀中,/刚刚举起马刀,却猛力一挥,/突然间呆住一动不动,/精神错乱地四处张望,/脸色发白,仿佛惊恐异常,/口中喃喃自语;有时候/两行热泪还像河一般流淌。”诗人把克里木汗称为各民族的灾星,偏又让这个灾星泪水潸潸,令人动容。于是就有了泪泉——

  在宫中一块僻静的地方,

  为了纪念苦命的玛利亚

  修建了一个大理石喷泉……

  在这笔画奇异的碑文外侧,

  泉水在大理石中哽咽,

  像清冷的泪珠向下滴,

  扑簌簌,永远不会停息。

  就像母亲在悲伤的时刻

  为战死沙场的儿子哭泣。

  在当地,这个古老的故事

  早已在年轻姑娘中流传,

  她们给这忧郁的古迹

  起了个名字叫“泪泉”。

  生活和历史都会有难以穷尽的丰富性,诗人择取的则常是那最能激发美好情愫的素材。巴赫奇萨赖汗宫的泪泉果真有这样一个凄艳的故事么?往事如烟,已无从质证了。我们宁愿去相信可亲可爱的普希金,相信他用爱和激情抟作的泪泉故事。“昔为横波目,今为流泪泉。”李白《长相思》所染写的青春之殇在这里找到了同调;“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白朴笔下的唐明皇也有了异国的知音。普希金写这首长诗时,还是个刚过20岁的青年,作品中竟也满涵着沧桑与悲凉。

  经过几个世纪的厮拼和己消彼长,曾在罗斯草原、伏尔加河两岸驰骋叱咤的金帐汗国,早被雨打风吹去。其继承国克里米亚于18世纪两次大败戈利钦大公的进攻,最终还是在1783年被沙俄吞并。国破山河在,巴赫奇萨赖宫必然要经历一番浩劫,那空旷萧索的宫室便是明证。惟泪泉仍完好地保存在多棱宫之侧,以汉白玉雕制成屏风状,上面刻着如刀如戟的文字,“纪念碑”便在这玉屏的中央。它看起来更像一方墓园,而那爱的纪念碑尤其像一个墓碑。与我国常见的石碑规制相仿,惟碑身不立文字,上方是雕成花瓣的泉眼,向下则是一层层云朵状的小池,共七级。洁净的水珠从花蕊中滴沥而下,酷似两行清泪;花瓣下的小池蓄满自溢,滴入第二级的两个小池;两小池再满再溢,汇入第三级的碑心小池……如此辗转向下。漂亮的女导游领来一群男孩女孩,向他们讲述遥远岁月的可汗和他那专制且专一的爱情。她说这泉水是可汗思念爱人的眼泪,小池则代表可汗的心;痛泪不干,点点滴滴在心头,而心中的痛苦又有深浅之别,所以才分为许多层,可汗是最深一层的悲伤。喧闹的孩子们安静下来,听得入神。“河水有冬竭,泪泉长在眸。”(梅尧臣)我知道爱已随着泪泉的故事,进入一双双纯真的眸子,进入这些孩子的心田。

  是哪一位艺术天才创造了泪泉?又谁敢断言奉命之作不能出现艺术精品?克里米亚汗国曾长期作为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从属,在文化上呈现突厥化色彩。但我还是认为:有了泪泉,昔日崇尚武功的庞大草原帝国,也就有了文曲星的闪耀。

  泪泉的一侧,是以黑色大理石雕成的普希金像,面容清瘦而执着。诗人曾到过这座汗宫,自无疑问。但他曾亲眼看到泪泉了吗?该诗中“泉顶上基督的十字架,护佑着伊斯兰的新月一弯”,明显与实景不符,当是出于诗人博爱情怀的悬想。回国后查找史料,见普希金在一封信中写道:

  一走进皇宫,我就看见了一眼被损坏了的喷泉;从一个生锈的小铁管子里一滴滴流着水。我怀着对那种使其因之而腐烂的漠不关心和对几个屋子的半欧洲式的加工的恼恨绕着皇宫走了一遭。N.N.几乎是强制地领着我沿着腐朽的梯子到了闺房遗址,走到可汗墓地……热病折磨着我。至于可汗所爱的女郎的纪念碑,如M所说到的,在我写我的长诗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起它,否则,我一定会利用它。(《普希金文集》三,249页)

  历史中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病中且心绪不佳的诗人与泪泉交错而过,伟大的诗人和匠心别运的爱情纪念碑竟失之交臂,夫复何言!普希金到来的日子距巴赫奇萨赖汗宫的沦亡刚刚40年,这里已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御苑荒芜,喷泉废弃,诗人触目伤怀,匆匆而去,就这样忽略了偏于一隅的泪泉。假如那日的普希金神清气爽,假如普希金曾在泪泉前细细端详……

  离开泪泉,由第三道门向里走,便是后宫了。我们看到一座狭长的两层小楼,看到那别具特色的凉阁,一代代可汗的妃子们都会在这里嬉戏乘凉吧。宫室内真真是无甚可观。这也是普希金曾看过的所在,毋怪其诗中写道:“被忘记、被遗弃的后宫,/ 已不见基列伊的踪影,/ 后宫中苦命的妃子 / 受冷酷的阉夫监视 / 逐渐老去……”是啊,一旦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有谁能够青春常驻呢?可“老去”这最自然最普通的人生法则,出现在诗人笔下,便生出一种彻骨的悲凉和伤感。

  历史上那些煊赫的王朝也大多如此,不是吗?“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又有几个外来政权能在异族的土地上长治久安呢?

  有多少开国的英主,就有多少亡国之君。这是封建王朝的铁律。克里米亚汗国第一代可汗哈吉·格来,是把都汗之弟秃花的后代,1454年定都于巴赫奇萨赖,又被称为“格来王朝”。而格来王朝的末代皇帝、由俄国人扶植上台的巴赫奇萨赖宫最后一位统治者沙希因·格来,亡国后仍不免被主子赶走,在罗德斯岛被砍头。他的死固然可耻可悲,却也标志着欧洲最后一个蒙古汗国的灭亡。上个世纪中期,20万鞑靼蒙古人以在二战期间通敌的罪名被集体流放,漂泊散布于西伯利亚和乌兹别克诸地,苦状一言难尽。然泪泉幸存了下来。她也许是风云350余年的克里米亚汗国在历史上最无意的一笔,却因为爱而长存,至于永恒。

  吴 楚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