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采访过一位昆曲演员,她演的杜丽娘,艳丽而高贵,风雅而纯真,舞台上流泻的情致极具张力。合目回想,依然是那样充满诗性的感染力。
她直率地告诉我,为了筹办一次个人专场演出,看够了各种各样的脸色,度过了多少个难眠之夜,几乎把精气神都耗尽了。挑选了风格迥异的折子,故意安排了一折不是最拿手的,想看看自己还有多少潜力。到了那一天,她骑着自行车,跑遍城市的角落,把门票一张张送完。又让家人坐在剧场里,静听观众的反应。谢幕的时候,掌声哗哗响起,站在台口鞠躬的她,一眶热泪再也无法忍住。
从12岁那年进戏校,学旦角,她就痴迷昆曲。恨不得把所有的旦角——正旦、闺门旦、武旦……都一口气学到手。她的扮相很好,尤其擅长闺门旦,嗓音宽而甜,腔调柔中有刚,抑扬顿挫,虚实分明,于细腻庄重中表达内心复杂的情感。《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玉簪记》中的陈妙常、《长生殿》中的杨贵妃,都一一演过,演得令人嫉妒。可她偏偏不满足,又偷偷地去学武旦。其他剧种的武旦只重开打,昆曲的武旦却是唱念做打并重,且要把繁重的唱段、高难度的做功,全都融合在精彩的开打之中。她说,因为痴迷,所以自讨苦吃,心里丝毫也不觉得苦。三十几岁的人,毕竟不是小姑娘了,晚上躺在床上,浑身酸痛,仿佛换了一副筋骨似的。可是,将四面八方飞来的双头枪一一弹回,让银枪红缨满台飞舞,那真叫过瘾。
她还一心想拓宽戏路子。《烂柯山》是前辈名师教授的老戏,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和人生阅历的丰富,她对崔氏这个角色的理解发生了变化。经不住贫穷煎熬而与朱买臣离婚他嫁的崔氏,并非只是人们历来认为的那样,是长着势利眼的俗女子。崔氏那被封建礼教、夫权思想扭曲的灵魂,自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之所以造成崔氏的悲剧,与其说是选择的失误,还不如说是命运的捉弄。于是她在演出时,设计了一些新的细节,把崔氏忽而惶恐,忽而得意,如痴如狂,似梦非梦,既可悲又可怜的形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由她,我开始思索昆曲的魅力。昆曲从阳澄湖畔破土而出,悠扬的笛音从元末明初飘逸至今。明代中叶,有些人为了学得一出好戏,不惜花费高价延请名角亲授,他们觉得沉溺在百转千回的音韵之间,名利场的一切便轻如尘埃。当昆曲在虎丘的千人石上“竹肉相发,清声亮彻……飞鸟为之徘徊,壮士听而下泪”时,她不仅是一品艺术,更是学养和身份的象征。到了今天,昆曲依然以独特的魅力深深将人吸引,令人迷醉,乃至忘情地投入其间。当一个艺术家意识到艺术青春正在逝去时,敢于向自己挑战,寻找第二个青春期,这本身就是成功。
是的,红紫怒绽、虹光隐现、鸟声悦耳、香气飘逸的春景,不会因为你的留恋而永驻,萧瑟秋风总要扑打你的窗棂。早春、盛夏、仲秋、隆冬,四季是一种顺序,而奇迹的创造往往是反顺序的。
萧瑟何妨?只要心不卷起。
陈 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