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主持人:王 安 特约嘉宾:严良堃
日前,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党委书记王安代表国交党委拜访了乐团的老领导、著名指挥家严良堃。严老虽然年逾八旬,但思维敏捷,幽默乐观。王安与严良堃关于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对话,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听来颇有意义。
王 安:严老,我们今天来,一是看望老领导,二是向您学习,三是来喝茶,乐团的人都知道,您家的茶好喝。
严良堃:欢迎。先声明一下,关于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我可以讲当时的一些情况。不讲我自己,我倒愿意;要说我自己,我一百个不愿意。苏东坡说过:“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王 安:当然。您请随意。
严良堃: 1964年,新中国成立15周年,这是个大日子。能不能用艺术的形式把中国革命总结一下,这是周总理当时考虑的一个问题。那个时候,陈毅在上海看了一个歌舞串联,名字叫《在毛泽东的旗帜下高歌猛进》。周恩来知道了这个事,让陈毅去看一看,看看基础怎么样,如果行的话就把它搬过来。陈毅看完做了汇报,总理还是有点犹豫,他说你再去看一看,又看了一次。陈毅回来说:我看可以,可以拿到北京来。后来就拿到北京来了。总理一看说:不行,要改。从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要包括三个部分:党的领导、武装斗争、统一战线。他说:常常要将我们革命胜利的经验说给第三世界亚非拉国家的人听,讲半天他们也不一定都能理解,我们就演给他们看,他们就懂了。
后来派我们到上海去观摩,那个时候上海人很牛,说你们要来我们只接待一个人。我说:去找孟波,他是文化局领导,让他用车拉着我们几个人到他家睡觉去。后来孟波说都接待。我们以前跟孟波都很熟的,20世纪30年代他和聂耳一起写救亡歌曲。第二次陈毅表态就比较肯定了,可以拿到北京来。总理看了以后就定下来了,决定搞成表现党史、歌颂毛泽东思想的一个大歌舞。1964年6月开始组织人在一起创作,8月份要把稿子弄出来。人都集中在北京动物园对面的西苑饭店,那个时候天气热得不得了,用风扇两面对着吹,风扇把人都吹累了。那个时候,有人说,文艺界的情况是中央不如地方,地方不如部队。就是说,中央的文艺界不如地方,比如上海,搞出好东西来了。上海不如部队,部队搞出《十送红军》。总理批评吕骥说:你再没有改进的话,我就把部队开进来,带到音乐家协会来,把你们都赶走。这样,中央学习地方,地方学习部队,于是就把中央、地方和部队的精华都集中到北京进行创作。
那是8月份,6月份下的决定,总理已经批了,包括非要不可的那几幕,像秋收起义啊、遵义会议啊,最后到延安,这一条线弄出来,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后来想把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也放上,就加了一个抗美援朝,还加了一个大炼钢铁,后来毛主席不同意,就去掉了,就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另外,毛泽东听汇报以后说:我的像那么多,是不是取消一点啊!那时好像每一场都有毛主席的像,毛泽东知道了不高兴,后来保留三幕有毛主席的像,其他的都取消了。北京的这几个团当然都参加了,咱们中央乐团出了一个首席叫司徒华成,乐队是中央歌剧院的乐队,我们的乐队没上。我们乐队正好有事,1964年有任务,是总理的外事活动,我们要参加演奏,所以我们的乐队抽不出来,我们乐队除了首席,还有两个指挥,我一个,还有秋里,当然还有一些创作人员在里头。创作人员有地方的,有部队的,有中央的,人才都在那里头了。之后,把台本送到总理那儿,他改,标点符号他都改,有些历史上的情节,咱们不熟悉的,比如说,蒋介石叛变革命那一场,“大河上下,珠江两岸”的朗诵词他改为“大河上下,长江两岸,珠江堤畔”。甚至有些地方没有他还改不了。那个时候有一个领导小组,领导小组的头是宣传部部长周扬。还有文化部的周巍峙,上海来了一个文化局局长徐平,部队来了一个总政文化部部长陈亚丁,这三个人主持日常工作。后来人员陆续调来,要搞大歌舞了,部队的演职人员必须过来,调乐队和舞蹈队,包括了四个军区的文工团,有南京军区、广州军区、北京军区和沈阳军区。上海调来了两个指挥,一个文化局局长,一个舞蹈导演,主要是北京和上海的,一时间人才济济,有作曲组、指挥组、导演组。
王 安:在北京的演出是不是文化部的几个团都参加了?
严良堃:中央歌舞团的人多些。
王 安:现任我们团副团长的许树滋,当年是跳儿童团的舞蹈小演员,到后来拍电影的时候他的个头“蹿”起来了,不让他拍了。
陈老总提意见
严良堃:《东方红》的创作主要是周恩来总理把关,中间遇到什么问题最后由总理拍板。中间有这么一段故事,我们一边排一边修改,每次演出总理就请元帅、将军来看。有一次陈毅、贺龙等几位长征时候的老帅来看,提了些很具体的意见。比如井冈山会师、秋收起义、南昌起义,旗帜上的字,演员的服装等,细节都很敏感。结果秋收起义那一场,将前面的朗诵词改了,增加了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八一南昌起义打响了反对国民党的第一枪”这样的话。秋收起义还是用舞蹈表现。又请老帅们再看一次,陈老总在人民大会堂湖南厅又说:我们商量了一下,大问题解决了,小问题还不少,可以演了。这就说明总理和他们的关系非常融洽,老帅们敢发表不同意见。此外,还有一些不同意见,一是过彝族区,要和彝族头人小叶丹喝鸡血酒拜把子,我们的演出没有喝拜把子酒了,演的是我们临走的时候,送给他们一些枪,还有红旗。有人就提意见了,说那是彝族的奴隶主,红军给他们枪不说,干吗还给他们红旗呀?红旗是劳动人民的红旗,怎么能给一个奴隶主呢?听到这里总理笑着说:如果当时不和他们喝鸡血酒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通过彝族区,没有办法走到抗日的第一线,就无法促成抗日战争的新局面。再者,他们和我们都反对当时的蒋介石,这不是好事吗?听了总理的话,这件事情就过去了。还有一次,孙维世传达邓颖超同志的意见说,打马鸿魁的马队,是在过草地之前,不是过草地之后,时间不对。总理哈哈一笑:“嗨,不对,小超那时在收容队,她记错了!”这种温馨场面,谁曾在总理面前经历过?总之,是在总理的主持之下才完成了这样一台大戏。
王 安:当时中央乐团的合唱团参演了吗?
严良堃:参加了。那个时候参加《东方红》演出的演职人员共3000多人,合唱团有1000人,乐队大概有500人,舞蹈队和工作人员约1500人。中央乐团受到的启发和教育是,向先进的表演风格学习。那个时候要唱一支歌,要演一个曲子,首先自己要理解它的思想感情,自己要融到作品当中去,使自己的思想感情与作品一致。我们不是在表演它的技术,而是表演它的内容。这是艺术创造的正确道路。
王 安:这一点非常重要,要坚持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技术、形式都要服从内容的需要。
严良堃:表现好先进的东西,自己先要学习、体会先进的内容。《东方红》的排练演出促使我们学党史,学先进人物,学先进事迹,大家思想境界都提高了。
王 安:您还记得《东方红》演了多少场吗?
严良堃:主要是在人民大会堂演,从1964年一直到1965年,后来搞电影,也是在大会堂拍的。大会堂所有的设备都没有拆掉,所以周总理只要是接待外宾就在大会堂演,主要是北京的文艺团体演,外地的都回去了。给外国人讲中国革命成功的经验是什么,他们没有什么印象,一演《东方红》大歌舞,就不用讲了,他们都懂了。一共三条:党的领导、武装斗争、统一战线。
周总理的关心
王 安:周总理对演出成功起了关键作用。
严良堃:总理想像力很丰富,他不仅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而且懂文艺,明确要重点强调毛泽东。秋收起义和南昌起义,一定要突出秋收起义。政治上能够掌握分寸,艺术上也给我们提供想像力。遵义会议是红军长征的一个转折点,恢复了毛泽东在军事上的领导地位,挽救了党,挽救了红军。就叫他们编一场舞蹈来表现遵义会议,把开会也编成跳舞,搞了几个开会方案,都不成,怎么编呢?他说,主席拨转了船头,可以用拨转船头去想像你们的舞蹈设计嘛!这样点拨一下,舞蹈导演就说:这样好哇!还说不要只考虑红军战士出场,还有老百姓啊!特别要有少数民族群众。这样,开遵义会议的演出就变成了一个船,也有很多少数民族,穿得花花绿绿的,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场面了,他就那么点一下,就给了艺术家丰富的想像力了。
王 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周总理是许多艺术家的好朋友,和他们过从甚密。
严良堃:总理一直对文艺界的演员很关心。举个例子,总理看见赵青在揉腿,问:“你在干什么?”答:“有点风湿。”“怎么回事,你们睡的什么呀?”答:“我们睡的水泥地。”“舞蹈演员怎么能睡水泥地?不行。”总理说,“我们有剩余的木头给你们一点。”第二天,秘书打电话过来:“院长,你们做个预算,舞蹈演员有多少,房子有多少平米?来领木头吧。”
王 安:后来电影拍了有多长时间呢?
严良堃:1965年拍完的。那个时候外国人看完大歌舞之后都写报道,一个法国人说:你们的游击队歌像我们法国的歌。后来江青知道了,说:怎么我们中国的歌有外国的味,不行,要改。江青在中间插手了三件事,这是第一件。她说不能用法国人的歌,于是就改了。后来总理回国知道了,问:“怎么改了?”有人回答,江青说这是法国歌曲。“什么法国歌曲,是八路军歌曲,好多青年人到了我们八路军办事处,打着裹腿,背着背包,唱着这个歌曲到敌后打游击去了,这是当时我们自己的歌嘛!”《游击队歌》又改了回来。这个事情江青没有弄成。第二件事,过铁索桥用了法国的一个儿歌。江青说了一句话:“红军过铁索桥怎么唱儿歌呢?把它改了吧。”因为红军当时没有作曲家,把当时其他现成的曲子拿来配词唱,这在当时不止一首。这个按江青的意思改过来了。
王 安:我看过一个资料,当时在泸定桥,蔡畅同志站在桥头用法文高唱《马赛曲》,来鼓舞红军战士。
严良堃:第三件事,在天安门狂欢,各民族的舞蹈都有,江青说:“怎么没有汉族的舞蹈?”后来就加了京剧,由张云溪等在台上耍旗子、翻跟头。我们都觉得跟民族舞蹈在一起不调和。后来总理说了一句话:“原来少数民族的舞蹈也没有放在一起呀!”“文化大革命”以前这段保留,“文革”以后就删掉了,“文革”后还动了一句音乐,说李劫夫不行,他的作品也重录了。其实文艺本身不要把谁在上面谁不在上面联系在一起。
王 安:您说得太好了。文艺不能脱离政治,但又不能和政治绑得太紧,不能动不动就把审美的选择变成一种政治的选择、道德的选择。
严良堃:一切政治制度下的文化成果都是人民的创造,不必与政治家紧密联系起来。对样板戏也是这样,有人把样板戏看成“阴谋文艺”,这是不对的。
王 安:其实样板戏也凝聚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心血。
严良堃:当时的样板戏是人民的创作不是江青的创作,当时她是点过一些地方,那也是艺术上的探讨。在样板戏上她提的某些建议也还是在点子上的。但东西不是她个人的,是广大文艺工作者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
(本文由贾伟整理)